冬日黄昏的最后一线清光很快已从天空中消失。河两岸的沙滩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着微光,好像一个画家涂抹掉了他已画成的一幅颜色鲜明的风景画,现在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墨迹了。满布着寒星的无月的天空对着荒凉的河岸发出了轻微的叹息。
卡玛娜向前望去,只看到一片似乎永无止境的、荒无人烟的空虚,但她知道她必须向前走去,因此始终也没有停下步来想一想,她这样走下去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沿着河岸前进。这样她就没有向人问路的麻烦,同时如果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也立刻就可以在恒河母亲的怀抱里找到藏身之所。
空气中没有一丝烟雾,黑暗虽然已把卡玛娜包围起来,但她却仍可以看见自己要走的道路。夜深以后,隐藏在麦地中的豺狼都跑了出来,发出刺耳的嗥叫。卡玛娜走了几个钟头之后,已从一带平原走上了一片高地,已从沙滩走到了一片经人耕种过的土地。现在有一个村庄出现在眼前了,她的心立刻不禁怦怦地跳起来,但当她走近那村子的时候,她发现村子里的居民显然都还在熟睡中。于是她凝神屏息地绕着村子边走过去,但这时她已感到有些不能支持了,最后当她爬到一个看来很陡峻的斜坡顶上去的时候,她终于在一棵榕树下躺下来,由于过度疲乏很快就睡着了。
到天刚亮的时候她醒来了,那时下弦月已在天空升起来,向地面的黑暗撒下了一片惨淡的微光。一个已过中年的妇人站在她的身边,正用她自己的方言接连着向她提出许多问题。
“你是什么人?这么大冷天,你却睡在这棵树底下,你这是干什么?”
卡玛娜惊慌地坐了起来。向四面望去,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码头,那里正停着两只大木船。这位太太是船上的客人,她很早起来,要趁别人没起床以前先到河里行一次洗礼。
“看样子你好像是孟加拉人,”她接着说。
“我是孟加拉人,”卡玛娜说。
“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预备到贝拿勒斯去。昨天深夜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困,就躺在这里睡着了。”
“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从这儿步行到贝拿勒斯去!你最好到那只木船上去吧。我洗完澡马上就来。”
那位太太洗完澡后,就过来陪着卡玛娜,立刻和她讲起了她自己的一些事和她这一次出门的原因。加希波尔的赛都先生家最近不是非常热闹地办过一场喜事吗?她正是赛都先生的亲戚。她自己的名字叫纳宾加丽,她丈夫的名字是墨刚达拉·达塔;他们属于卡亚沙种姓,生长在孟加拉,但他们曾经在贝拿勒斯住过一个时期。这一次赛都先生办喜事的时候并没有邀请他们,他们却自己坐着船跑到加希波尔去。以为赛都先生总会款待他们的。不料赛都太太却一再向他们抱歉说,她实在没有办法款留他们。“你知道,亲爱的。”她曾对纳宾加丽说。“我的丈夫体质非常弱;从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吃的东西就一点也不能随便。我们家养着一头奶牛,从牛奶里提出黄油来,从黄油里炼出清油来,然后才拿这个清油做煎饼给他吃。这样一头奶牛可不是能拿普通草料去喂养的——”等等,等等。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追述了上面一段话之后问道。
“卡玛娜。”
纳宾加丽:“你现在戴的脚镯可是铁的;你丈夫还活着吗?”
“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我,不知到哪里去了。”纳宾加丽:“真是没听说过的事!你看样子还年轻得很哩!我看你只不过十四五岁,”说完,她对卡玛娜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的年岁我自己也弄不清,大概差不多是十五岁吧。”
纳宾加丽:“你是婆罗门,对不对?”
“是的。”
“你家里的人住在什么地方?”
卡玛娜:“我从没到我丈夫的家乡去过。我父亲是比苏卡里人。”(虽然卡玛娜从没到过那个地方,她确知道她父亲的出生地是比苏卡里。)
纳宾加丽:“那么你的父母——?”
卡玛娜:“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已经死了。”
纳宾加丽:“我的天哪!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卡玛娜:“我现在只希望找到一个可以住的地方,一天能找到两顿饭吃。如果我在贝拿勒斯能找到一个规矩人家,愿意供我吃住,我就可以在他家做工。做菜做饭我都会。”
纳宾加丽立刻想到她也许可以弄到一个不必花工钱的婆罗门女厨,心里暗暗高兴。但她却尽力压制住自己,丝毫也不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我们家并不需要你这样一个人。”她说,“我们已经从北边带来了我们家原有的一些婆罗门仆人。何况我们也不能雇用一个像你这样,除了是一个婆罗门之外,别无其他条件的人。我丈夫每天的两餐饭是总得有人侍候的。雇一个像样子的男仆人,一个月得花十四个卢比,此外他还要吃、要穿。不管怎样吧,你现在既已到这里来了,又是一个婆罗门姑娘,也的确有困难,所以你也许最好还是同我们一道去吧。我们一家那么多人吃饭,每天糟踏的东西也不知多少,添你一个人倒也算不了什么。你的工作也许不会很累。现在家里只有我丈夫和我两个人。女儿们我早已都打发出去了。她们嫁的人家都不错。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他最近已被委派到赛拉根做县长去了。两个月以前我们收到了省长委派他差事的一封信。
我当时就对我丈夫说‘咱们的罗多——那是我儿子的名字——也不缺钱用,何必让他去受这份罪呢?我也知道这么一个好职位许多人求都求不到,但让那可怜的孩子独自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生活,可实在不好。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但我的丈夫却只回答说,‘我的老天爷,你这全是些不相干的话!这些事你们女人是不懂的。你以为我让罗多去做县长是为了混生活吗?咱们倒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可是你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总得有一个职业,要不然他就会干出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来的。’”
船顺着风沿河上行,没几个钟头就到了贝拿勒斯。这家人一起到城郊一所带花园的小楼房里来了。但在那里却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婆罗门厨师。有一个仆人的确是一个婆罗门,但他却是从奥利萨来的。在印度的东北部,乌瑞亚一向是以劳动力低贱出名的。而且,在卡玛娜来到不几天之后,纳宾加丽忽然不知因为什么大发脾气,工钱也不付就把他辞退了。要她再去找一个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厨师显然已决不可能,于是卡玛娜就不得不担任了厨房里的全部工作。
纳宾加丽规劝卡玛娜的话可真是不少。
“你知道,亲爱的,”她有时劝导卡玛娜说,“对你们这样的年轻姑娘来说,贝拿勒斯可不是个好地方。你可永远也别走出这个院子一步。我要是到恒河去洗澡或者到比斯威斯瓦去敬神的时候,我一定带着你和我一道儿去。”
她随时提防着,唯恐卡玛娜逃出了她的手心。这姑娘事实上连和同性的朋友或其她的女仆见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白天得干完家里的许多烦杂的事,到了晚上就得听纳宾加丽讲说,她有多少金银首饰和珠宝,多少金碗银盘和贵重的绸缎,而只是因为怕被强盗偷去,她所以没敢带到贝拿勒斯来。
“我丈夫可从来不惯于用这种粗家伙吃饭,最初他简直是一天到晚埋怨。他还说,‘那些东西就是叫人偷掉几件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随时都可以再去买吗?’但我可永远不能同意他这样浪费钱财。我宁愿暂时吃一点苦。你知道,在我们自己家,我们有非常大的一所宅子,仆人是一群一群的,一共多少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我们没法带上三五十个人和我们一道出门啦。我丈夫提议在这所房外再另租一所房子,但我说‘不行’,那我可受不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在这里略为安静几天。我们要是再有更多的仆人和住房需要我去照顾,那我就日夜也不得安宁了,”等等令人闻之欲呕的谈话。
第五十二章
卡玛娜在纳宾加丽家的生活简直像是困在泥滩上的一条鱼。她唯一能采取的自救的办法是逃跑,但除非她能够想准了逃到什么地方去,这一着她可决不敢尝试。上一次的逃跑已使她知道了,在黑夜里,屋子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可怕,她实在没有勇气再一次投身到那不可知的世界中去。
纳宾加丽,根据她自己的独特的认识,也算是很喜爱卡玛娜的,但她这种喜爱的表现形式可实在令人非常厌恶。论说,她是在卡玛娜正遇到困难的时候救了她的,但她后来却弄得这女孩子并不因此对她怀着感激之情。现在,卡玛娜更是宁愿多做一千倍的活,也不愿被迫和纳宾加丽闲坐在一起去受她的那种折磨。
一天早晨,这位太太又把她叫去唠唠叨叨地讲了下面的一段话:“你听我说,小姑娘,我丈夫今天身体不很舒服,他不能吃平常的饭食,一定要吃一点煎饼。但尽管这样,你可仍千万不要拚命地使上那么多清油。我承认你菜做得很好,可我就不了解你怎么常常要使上那么多清油。那个从乌瑞亚来的婆罗门厨师在这方面就比你强多了。他当然也使清油,但在他做的菜里面就几乎从来尝不出清油的味道来。”
卡玛娜一向是不知道回嘴的;听到别人骂她,她也仍然安静地做着她的事,好像她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一般。但今天早晨,这些话却刺痛了卡玛娜的心,直到她坐下来切菜的时候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社会实践的科学总结,并将,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受到的侮辱。想着,想着,她竟感到人生毫无趣味,生活本身不过是一种负担;而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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