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浅浅。
它们中有的,在有的季节重要,在有的季节就不那么重要了,比如通向水田和旱田的道,春、夏、秋三季,赶车人来来往往,不小心,两辆车撞到一起,都抹不开车,需喔喔哒哒好一阵子,可是一到冬天,就没人走了,它们光光净净寥寥落落没人搭理的样子,仿佛一条被人抛弃的布带;有的,对冬天也不重要、夏天也不重要,只有春天和秋天重要,当然,这样的道,只对有的人重要,对有些人就不那么重要了。那是上学的道。
无论中学还是小学、春天和秋天,那道上,早、午、晚浩荡如水的学生们穿着鲜艳的校服,花大姐一样蹦跳在草丛和沟谷里,闹泱泱的,唱戏一样。有时,几个咬道的孩子不小心在道上打起架来,你抱住我的腰我摁住你的脑袋,一群学生围上去,远看不知所以,还真以为唱戏。可是一到寒暑假,那道突然的就沉寂了,它们冷冷地伸在树丛中或沟谷中,皱巴巴的,就像一条放大了的蛇皮。
不过,上塘所有通的地方,都是为活人而通,惟一处不是。那是坟地。
上塘东南方向的水塘边上,有一块很大的坟地,人们叫它乱杂岗。乡村的坟地,多在高处,上塘的坟地却在水塘边,据说那里风水好。它和上塘屯街之间,连着一条长满关门草的草沟,是人死了之后的必经之路。上塘旱田水田间的道路上、水渠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草,就是没有关门草。可是也怪了,这关门草好像深知人死了,眼睛就闭上了,就关起了心里那扇门似的,它们偏偏涌到通着坟地的那条道上来,支支楞楞地一蓬一蓬。它们的叶子呈椭圆形状,浑身边缘长着对称的牙口,而那对称的牙口,一到白天,就自动关上,一到晚上,上塘人家关门的时候,就慢慢打开,守护神一样,和夜开放在一起,和那条道开放在一起。
人死了,化成骨灰,是走不了路的,只是活着的人抬着一把骨灰走。一把骨灰被装进骨灰盒里,本已轻得不能再轻,可是上塘人非要把它再装进五尺多长的棺材里,非要八条扁担十六个人来抬。这是上塘殡葬改革的失败,改革改革,不是越改越简,而是越改越繁,哪有这样的改革?!关键是,不管是繁是简,死人的必经之路,必要活着的人来走。死人的骨灰被活着的人隆重地抬在肩上,后边拖着隆重的队伍,那条道路就有了隆重的待遇。草沟四周的关门草上,洒满了土黄的纸钱,关门草身边的空间里,响着震耳的鞭炮。然而,上塘那些走着死人的必经之路的活着的人,偏认为,真正走那条路的,是死人而不是活人。他们这么认为,是因为他们确实有人看到过一个死了的人,夜间顺这条道来到坟地。
那死了的人,是上塘中街万元新的女儿,才十九岁,叫万平平。这个叫万平平的女孩,是上塘为数不多的在镇上读书的高中生。可是坏就坏在她是一个高中生。按自然情况,她是读不了高中的,她的爸爸一天到晚喝酒,喝了酒就动手打她的妈妈,她的妈妈被她的爸爸撵得在屯街上疯跑时,直声喊俺去死、俺去死、俺不过了。可是只要她的爸爸停止追撵,她就再也不说去死,不但不说去死,还常常自言自语说,俺非供平平上大学。仿佛去死和上大学是连在一起的、是邻居。其实人们都知道它们不是邻居,是这个对生活常常绝望的一个女人心情里的正面和反面,是两极。那反面,最不好的,也不过是死,而正面,最好的,也不过是供出一个大学生。像那个接走爷爷奶奶的大学生那样,把自己接走,不再挨打。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动辄就披头散发被撵出来的女人,真就把女儿供上了高中。可是天公不作美,高考最后一天下午,最后一门考卷刚刚交上,平平突然头痛,坐在位子上爬不起来。当监考老师赶过来,没问上三句话,就见她口吐白沫。找车拉到医院,平平的身体已经僵硬。
就是把平平拉回家来,打个草棚,停在家门口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她从停尸棚爬起来,不顾身边任何人呼喊,义无反顾奔向了坟地。呼唤她的人,当然是守灵的亲人,她的爸爸、妈妈、叔叔、姑姑。他们呼喊,是惊吓所致,喊的根本不是她的名字,是啊——啊——,但是的确他们看见了他们的亲人平平向坟地去了,身穿她们赶制的红缎衣裳,长发在身后飘飘荡荡。
她的爸爸妈妈,曾经一个撵一个跑的,在屯街上演练过无数回了,到这时,却吓得瘫软得无法站起。叔叔和姑姑胆子大些,紧紧跟在身后,直跟到坟地。他们的侄女一入坟地,就风似的没了踪影,害得他们站在那里,一声声“平呵平呵”的,哭号了很久。直到他们的声音变成了坟地里席地而起的旋风,携着两片草叶腾空而去,兄妹俩才相拥着回转身来。
可是,当他们从坟地回来,回到停尸棚的灯光下,愣神一看,平平仍然小脸蜡黄地躺在那里。问她的爸爸妈妈,平平什么时候回来的,爸妈的回答让她们倒出一身冷汗,说,不知道,刚刚木板上还是空的。
这样的事,若是一个人看见,会被认为是鬼话,四个人看见,就没人说是鬼话了,而相信是人话,是真的,是真人见了真鬼。
于是,上塘的人们相信,平平死的当天晚上,灵魂就归了黄泉,是自己走进了黄泉。平平的灵魂之所以着急,要自己走,是因为黄泉里也有大学,也要高考。就像老人们说老井下面也有一个村庄一样。去晚了,报不上名,进不了考场。
半月之后,高考分数下来,平平考了五百多分,上塘人们又改变了说法,说平平急着走,不是去考试,她已经考上了,而是急着去体检。因为人们从曾经考上大学的大学生那里知道,录取后,都要体检。
上塘后来死人,都不是高考生,但人们宁愿相信,他们的灵魂,也是要在当天晚上走掉的,他们即使不急着体检,是民工的,他们会急着赶汽车,因为赶上头一趟汽车,很可能当天中午就到了工地,要是中午就到了工地,就很可能赶上工地上的午饭,省一顿是一顿。是家妇的,她们会急着拿草做饭喂猪喂鸡,因为那饭做晚了,鸡鸭在院子里乱飞不说,很可能就耽误了地里的活,要是耽误了地里的活,很可能下一个集市就不能去了,赶不了集,那怎么行!
所以,不管男女老少,死的当天,天黑之前,人们一定要在黄泉路上钉下一个又一个木桩,在木桩上扎上纸人,纸人的肩上,一定要有金纸剪下的徽章,意为护路警察。有条件的,还要在木桩上拉上电线,装上电灯,刚刚入夜,就一路灯火辉煌。
于是,即使有的人黄昏咽气儿,来不及赶制衣裳,不惜借钱,也要到镇寿衣铺买现成的衣裳。都怕赶不上时间,让死人穿一身旧衣裳到阴间报到,让死人穿旧衣裳报到,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上塘人是讲体面的。
那中街上宁木匠的儿子宁玉刚,学申作平的儿子,坚决不在国内当民工,想方设法去俄罗斯干劳务,结果,干了一年,回来的火车上,走到齐齐哈尔的时候,被一帮抢劫团伙从火车上扔出去,死在荒郊野外。被当地农民发现,再通过当地民政局一程程找到辽南乡下,找到上塘,人已经死了三天。
一个死了三天的人,魂早已离开他的躯壳,上塘人闻知消息,赶紧迎到歇马镇上。他们的迎,不光是活人迎,还有那些佩戴徽章的纸警察。因为在他们看来,上千里的路,那灵魂即使日夜兼程,也只走在半路,所以他们扎出无数个佩戴徽章的纸人警察,钉在木桩上,沿途一直守护,使死人的道从上塘的坟地一直通向小镇。
那些佩戴徽章的警察们,在山道上耀武扬威还不够,临近小镇汽车站的地方,还有一个警察举着一套黑缎寿衣,使那几日在小镇上车和下车的人大饱眼福,闹哄哄像唱戏一样。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那宁玉刚尸体,并不是被大客运回来,而是一个救护车。这一点,上塘人是应该想到的,可偏偏他们没有想到。那救护车,拉着一个死人,却不吹喇叭不敲鼓,像拉活人的车一样,悄悄地就顺东边的柏油路开过来,拐到了上塘的乡道。救护车怎么就认识通向上塘的道?是因为那车里拉着宁玉刚的妈!
宁玉刚的妈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被镇民政局的车接走了,这一点上塘人也是知道的,可是正因为上塘人知道,才认为宁玉刚一回到镇上,就会有动静。即使不吹喇叭,宁玉刚的妈是一定会放声大哭的,哪有死人不哭的?即使旁人不哭,妈怎么会不哭。
所以,当有人前来报告说,死人已经回到上塘了,他们不禁大惊失色,他们急忙把纸警察举着的寿衣拆下来,举在自己手上,之后慌慌张张跳上自行车往家赶。
他们往家赶,并不直接赶到宁家门口棂棚,而是直奔坟地,因为在他们看来,回棂棚已来不及,万一他们回去,灵魂已经走了,就撵不上了。所以他们捷足先登,直接就在坟地守护,他们在坟地上,往木桩上绑寿衣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为亡灵送衣服,而好像是抓小愉的,他们动作利落、迅速不说,表情还狠丢丢的,好像在说,看你往哪跑?!
6
其实,在上塘,最重要的交通,都不是前边说过的这些,前边说过的这些,是明处的交通,是日出日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还有暗处的交通。就像上塘有暗地的政治一样。那暗地的政治,是一个人对着许多人,是许多人以一个人为中心。而暗地的交通,必是一个人对着一个人,是没有中心,或互为中心的。
那暗地的交通,要么就在田地里,要么就在院墙的墙头上,但不管在哪,通着的两面必是一男一女。
这样的男人,也许老婆是个泼妇,说话高音大嗓,动辄就把爹娘祖宗翻出来骂,早就羡慕别人家有个贤惠女人了。比如杨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