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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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八辑)-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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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交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又和她聊了一会儿。由于在她身上花费的时
间太多,那个交警还犯了众怒。虽然汉州的交通部门规定,进入市区的车辆不准鸣
笛,但此刻它们却不吃这一套,响亮而混乱的笛声甚至盖过了天上的雷鸣。她不是
聋子,当然能听出其中的示威意味。当她开着车逃离现场的时候,她将路边的一棵
无花果树都撞歪了。脑袋伸在车窗之外的儿子,也被无花果树的枝条划破了眉头。
儿子顿时哭了起来,可因为急着逃离,她没有理会他。丈夫曾带她来过北环以北,
而且不止一次。她还记得,小区的中部是个铁栅栏围起来的幼儿园,孩子们一天到
晚叽里呱啦。幼儿园的铁门就对着朋友家的门洞,很容易辨认。如今,幼儿园已经
不知去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店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白胡子外国
老头的塑像。乍看上去,他与汉州大学草坪前的那尊毛泽东塑像有点相似,因为他
们都拎着帽子。儿子一见他,就喊了他一声毛爷爷。她告诉儿子那不是毛爷爷,儿
子就问不是毛爷爷是谁。这倒把她难住了。如果她说那是肯德基快餐店的象征符号,
儿子一定认为她说的不是人话。她灵机一动,说他是做烧鸡的,做的烧鸡名叫肯德
鸡。

    “我要吃鸡。”儿子说。

    “呆会儿买给你吃。”杜蓓说。

    “我要吃鸡。”

    “吃个屁。”

    “妈咪才吃屁屁。”

    这算哪门子事啊?好不容易叫了我一声妈妈,却是让我吃屁。她恼羞成怒,恨
不得扇他一耳光。但她忍住了,将他从后座拽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儿
子的眉头有一个凝结起来的小血球,硬硬的,摸上去就像个樱桃。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是在什么地方划伤的。儿子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他看着快餐店,伸出粉红色的
舌尖,舔着自己的嘴唇。唉,儿童的内脏就是他的道德法则,除了满足他的要求,
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只好水走到快餐店,为他买了一只炸鸡腿。儿子啃鸡腿的时
候,她非常后悔带他来到这里。但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获得儿子的配合,她
还是弯下腰来,吹了吹他眉头上的伤口。

    “乖乖,还想吃什么?只要听话,妈咪什么都给你买。”

    杜蓓又给儿子买了一袋薯条。她捧着装满薯条的纸袋站在快餐店门口,向食客
们打听朋友所住的那个门洞。后来,她把儿子拉到了一个门洞跟前。她的裙子的下
摆已经湿透了,脚趾上的蔻丹只留下了斑斑点点,好像趾甲壳里出现了淤血。她的
那辆桑塔那眼下停在快餐店旁边的一块高地上,她看见有几个毛孩子正在车边追逐,
一块泥巴准确地砸向了车窗玻璃。看着那些打闹的孩子,她心中的懊恼更是有增无
减。她一只手扯住儿子的衣领,一只手掏出了手机。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至于该
给丈夫说些什么,在看见自己裙子下摆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想了一遍。她要对丈
夫说:“对不起,亲爱的,因为道路的阻隔,我没能见到你的相好。”但是电话占
线,一直占线,似乎永远占线。她再次想起了丈夫歪在床头打电话的情形。

    后来,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朋友就站在门洞的台阶上,腰间裹着围裙,
像饭店的厨师。拉着他的围裙躲在一边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他的女儿。女孩的脑
袋从父亲的腋下钻出来,看看杜蓓再仰头看看父亲,同时还用脚撩着台阶下的雨水。

    朋友蹲下来,对女儿说:“快,带弟弟玩去。”女孩吐了一下舌头,重新缩到
了父亲的腋下。杜蓓甚至感受到了女孩的敌意。她后悔没给女孩带礼物。想到这里,
她很快从头上取下一只发夹。“来,阿姨送给你一样东西。”她把女孩拉到身边,
“好看吧,这是阿姨从国外带回来的。”她没有说谎,那真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是她在罗马天主教堂前的一个小摊上买来的,上面还镂刻着圣母的头像。取掉了发
夹,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了下。好,挺好,朝气蓬勃,这正是现在她所需要的
效果。

    “快谢谢阿姨。”朋友对女儿说。

    女孩抿着嘴,一扭头,跑了。儿子也跑了,他着水,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孩,
跑向了不远处的一大片水洼。看着两个孩子跑远了,朋友才回过来对她说,他在楼
上看见她了,起初还以为看错了人,没想到真的是她。他说:“大小姐冒雨前来,
是否有要事相告?”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吗?”她说。

    朋友笑着,但笑得有些尴尬。虽然雨点不时落到他们身上,但他似乎没有请她
上楼的意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结婚以后,有一次丈夫偶然提起,只有一个
朋友对他们的婚姻持有异议。她揪着他的耳朵逼问他那人是谁,说走了嘴的哲学家
只好把眼下正陪她上楼的这位朋友供了出来。她说,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是引
弟的朋友,自然要为引弟鸣不平。丈夫说:“不,他可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
说,既然你和引弟的婚姻是个地狱,那么你为何要从一个地狱走进另一个地狱呢?

    还不如做情人算了,就像萨特和波伏瓦。“他娘的,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她虽
然也是波伏瓦的崇拜者,可她知道那只是个特例。她喜欢这样一句话:如果说婚姻
是个坟墓,那么没有婚姻,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喜欢它,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
为它俏皮可爱。当时,她想把这句话说给丈夫,但转眼间丈夫就鼾声雷动了。

    “杜小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朋友说。

    “谢谢。”她歪着头说道。在丈夫的同代人面前,她喜欢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

    她知道这样最能赢得他们的好感。“你不想请我上楼吗,我都快淋透了。”她
说。

    她说的没错,他们说话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正顺着脖颈流进她的乳沟。那水带
着寒意,使她的整个胸部都感受到了它的刺激。她甚至感到乳头都变硬了,硬得就
像…

    …就像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就像儿子眉头上的那粒樱桃。

    在杜蓓的记忆中,朋友家里整洁得就像星级宾馆的套间,而且总带着淡淡的药
水味。朋友的妻子和丈夫的前妻引弟一样,当年都是赤脚医生。对她来说,“赤脚
医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游方僧人—
—既乞求别人的施舍,又为别人治疗。经过丈夫的解释,她才算明白她的理解谬之
千里。后来在意大利,有一次她和当地的姑娘正光脚散步,并用脚趾逗弄草坪上的
鸽子,突然又想到了赤脚医生这个词,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醋意。她为自己没能拥
有丈夫的过去,而感到遗憾。

    她还记得,朋友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夕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
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椎形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
覆盖着几块残雪。而那个拾穗者,一个裸体的女人,此时正手搭凉篷眺望天上的流
云。她的屁股那么大,就像个澡盆。她曾指出这幅画在时间上的错误,但朋友的妻
子说,这就是他们对往事的记忆:“这是一种错开的花,有一种错误的美。”丈夫
说,花椒树是他让画家画上去的。“当时,我肚子里有很多蛔虫,瘦得像一只豺。

    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丈夫还告诉她,画的作者毕业
于中央美院,当年也曾和他们一起插队,后来又插到美国去了,这是他出国前的最
后一幅作品。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超市的书架上看到过他的画册《广阔天地》。

    错开的花!她每次来,都要看它两眼。可眼下,它却去向不明,光秃秃的墙上
只剩下几个钉子,并排的两个钉子之间,还织着一张蜘蛛网。上面的一只蜘蛛已经
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在另一面墙上,贴着许多邮票那么大的卡通画。朋友告诉
她,这些卡通画是他为女儿贴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
卡通画留下,贴到墙上去。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房间里也贴有类似
的卡通画。几天前,她还看见儿子从盒子里取出卡通画,就把方便面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眼下她就看见了一只垃圾桶。它就放在门后,里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

    当朋友问她想吃西瓜还是桃子的时候,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

    “还能有谁?”他说。

    “你夫人呢?”她本来想问引弟的。可话到嘴边,她却绕到了人家夫人身上。

    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却引来了朋友的长嘘短叹。朋友叹了口气,说:
“她得了乳腺癌。”

    尽管她迫切地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这里,以证实丈夫没有撒谎,但出于礼貌,
她还是应该安慰一下朋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一边削着桃皮,一边对朋友
说,美国有两位总统夫人培蒂。福特、南希。里根都得过这种病,大财阀洛克菲勒
的夫人哈琵也是如此。它就像月经不调一样,只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没必要放在
心上。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语言学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
题。如果说婚前女人的乳房是个能指,那么婚后它就变成了所指,它的乳头就像鼠
标似的直指生育。现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该如何称呼它呢?她想,等见到了丈夫,
可以向丈夫讨教一下。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递给朋友,然后又拿起了一只。她说:
“有机会我一定到医院陪陪她。别担心,只要没有扩散,什么都好办。”

    “她死了。”他说。

    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僵住了。当她略带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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