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那帮家伙毫无节奏感,他们缺乏这种听觉能力。唯独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向我点
点头以示鼓励,并朝着贴墙站立的母亲们微微一笑,特别对我妈妈眨了一眨眼睛。
我把这当做一个信号,便放心地继续敲下去,先简单后复杂,直到把我的全部技巧
悉数施展了出来。我背后那帮家伙早就停止了他们粗野的吼叫。我设想现在是我的
鼓在讲课,在教这帮学生,把我的同学变成了我的学生,因为施波伦豪威尔这时站
到了我的课桌前,全神贯注地瞧着我的手和鼓棒。她那样子并不笨拙,倒是看得出
神而达到忘我的境界。她微笑着,跟着我的节拍用手敲桌子。在那短短的一分钟内,
她变成了一个并非无同情心的老姑娘,忘记了自己的教师职业,从规定她平时必须
笨拙地模仿的形象中脱颖而出,变得有了人性,这就是说,变得孩子气、好奇、心
理复杂和无道德观念。
可是,当施波伦豪威尔小姐不能当即正确地模仿我敲鼓的节拍时,她又故态复
萌了。一个蠢头蠢脑的拿低工资的角色,顿时又镇定下来——女教师们有的时候都
不免要这样来一下——说道:“你肯定就是小奥斯卡。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听到不
少了。你敲鼓敲得多好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孩子们?难道我们的奥斯卡不是个好
鼓手吗?”
孩子们一阵乱嚷,母亲们挤得更拢,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又依然故我。“不过,”
她用假嗓子说道,“现在我们要把鼓保存到教室的柜子里去,它疲倦了,要睡觉了。
下课以后,你再把鼓拿回去。”
她唧唧喳喳地还没有把这些虚伪的话讲完,就向我伸出修得很短的女教师的手
指甲,要用十只短指甲的手指来抓我的鼓——上帝明鉴,它既不疲倦,也不想睡觉。
我先是紧抱着它,用穿在厚套头衫袖子里的双臂围住红白相间的鼓身,两眼盯着她,
由于她执著地射出历史悠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公立小学女教师的目光,因此,
我也用目光穿透到施波伦豪威尔小姐的内心深处,找到了许多有趣的材料,足够写
三章不道德的轶事。但是,我硬让自己不再去窥视她的内心生活,因为我的鼓正受
着威胁。当我把有穿透力的目光向她的肩胛骨之间射去时,在她保养得很好的皮肤
上探测到一颗有一个古尔登'注'那样大小的、长着长毛的痣。
或者由于她已感觉到被我的目光窥见了她的内心世界,或者由于我的声音刮了
一下她右边的眼镜片,虽然没把它弄碎,但还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警告,总而言之,
她不再赤裸裸地使用暴力——这已经使她的指关节变白了——也许她受不了刮镜片
时发出的刺耳声,这使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战栗着松开了我的鼓,并说道:
“奥斯卡,你真调皮!”一边向我妈妈投去了谴责的目光,弄得我妈妈简直不知道
眼睛往哪里瞧才好。她放弃了我那面始终清醒的鼓,转过身来,用平底鞋跟走到她
的书桌旁,从皮包里掏出另一副眼镜来——可能是她读书时戴的,用一个坚决的动
作,把那副被我的声音——就像用手指甲刮玻璃窗那样——刮过的眼镜从鼻子上取
下来,仿佛我弄碎了她的眼镜似的,然后撇开小指,把另一副架到鼻子上,挺直身
子,弄得骨头嘎巴直响。她又把手伸进皮包里,同时对大家说:“现在我给你们念
课程表。”
她从猪皮皮包里掏出一摞纸条,自己取了一张,其余的传递给母亲们,也包括
我妈妈在内。最后,她把课程表上印的念给那些已经焦躁不安的六岁孩子们听:
“礼拜一:宗教,写字,算术,游戏;礼拜二:算术,书法,唱歌,自然;礼拜三:
算术,写字,图画,图画;礼拜四:乡土课,算术,写字,宗教;礼拜五:算术,
写字,游戏,书法;礼拜六:算术,唱歌,游戏,游戏。”
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宣读课程表时就像宣读一份不容更改的命运判决书。她用刻
板的声音,连一个字母都不忽略,读完了公立学校教师代表大会的这一产物,之后,
又想到了自己在师范学校所受的教育,便进而变得温柔了。她身为教育工作者的乐
趣突然爆发,于是欢呼道:“亲爱的孩子们,现在让我们一起重复读一遍。请吧—
—礼拜一?”
小赤佬们吼道:“礼拜一。”
她接着念:“宗教?”这帮受过洗礼的野蛮人吼叫着“宗教”这个词儿。我不
用自己的嗓子喊,而是在鼓上敲响了“宗教”这个词儿的音节。
施波伦豪威尔念一声,我后面那一帮就吼一声。“写字!”我在鼓上敲两下。
“算术!”又是两下。
像做应答连祷似的,我前面的施波伦豪威尔念一声,我后面那一伙就吼一声。
这种游戏荒唐可笑,我还得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相宜地根据音节敲响我的鼓,直
到施波伦豪威尔——我不知道她听从了谁的吩咐——跳了起来,显然怒不可遏——
但又不是因为我背后那帮野小子才发脾气的。使她激动得涨红了脸的是我,奥斯卡
的无辜的鼓对她来说是块绊脚石,她难以把我这个有节奏感的鼓手拉进来做祈祷。
“奥斯卡,你要注意听我念!礼拜四:乡土课?”我撇开“礼拜四”这个词儿,
只合着“乡上课”这个词儿的音节敲了四下'注',“算术”和“写字”各敲两下,
“宗教”这个词儿我不是合着它的音节敲四下,而是根据三位一体、一人获救的神
学原则,敲了三个三连音。
但是,施波伦豪威尔缺乏敏锐的辨别力。她厌恶鼓声,不论你怎么敲都不行。
她同前一次一样,伸出十只剪秃了指甲的手指,十指齐下,要来抓鼓。
可是,她还没有碰到我的鼓,我已经喊出了摧毁玻璃的叫声,把教室里三扇特
大的窗子最上一格的玻璃震落下来。中间一格的玻璃,成了我第二声叫喊的牺牲品。
和煦的春风毫无阻挡地吹进教室。我用第三声叫喊,消灭了下面一格的玻璃;这一
声纯属多余,完全是由于我兴头太大的缘故,因为施波伦豪威尔一见上、中两格的
玻璃已经败下阵会,便缩回了她的爪子。上帝明鉴,要是奥斯卡留心看到了施波伦
豪威尔在仓皇溃退,他就会干得聪明一点,不再逞起性子来——这从艺术性上讲,
也是颇成问题的——喊掉最后一排玻璃。鬼知道她从哪里变出了一根藤条来。不管
怎么说,它突然间出现了,在混有春天气息的教室的空气里抖动着。她手执藤条在
这种混合的空气里飕飕地挥舞,赋予它回弹力,使它如饥似渴地想绽开别人的皮肤,
发出呼啸声,一来一回,形成了无数道瑟瑟作响的帷幕,想使打人的和被打的双方
都得到满足。她一藤条打在我的课桌上,小瓶里的墨水冒出一股紫色的喷泉。我拒
不伸出手去给她打,她便抽我的鼓。她往我的铁皮上打。她,施波伦豪威尔抽我的
铁皮鼓。她有什么理由要打?如果她想打的话,又为什么要打我的鼓?我背后不干
不净的野小子不是有的是吗?难道非打我的鼓不可吗?她不懂擂鼓艺术,根本就一
窍不通,她有什么理由要加害于我的鼓?瞧她眼里是怎样的凶光?准备打人的是什
么野兽?它是从哪个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它要寻找什么食物?接下来又要攫食什么?
——兽性也钻进了奥斯卡体内,我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深渊里爬上来的,钻过鞋后跟、
脚后跟,越爬越高,控制了他的声带,使他发出一声野兽春情发动时的叫喊声,足
以震碎一座哥特式教堂全部折光的彩色玻璃。
换句话说,我吼出一声双响的叫喊,把施波伦豪威尔的两块眼镜片化为粉末。
她的眉毛下边出了点血,没有镜片的镜框后面,两只眼睛眯成了缝,摸瞎着朝后退
去,最后开始号啕大哭,丑态百出,对于一个公立学校女教师来说,也太没有自制
力了。这时,我背后那一帮小子吓得不敢吭声,有的牙齿打架,有的钻到了课桌底
下。有几个偷偷从一张课桌溜到另一张,向母亲们身边靠拢。她们可知道这是一场
灾祸,便要打肇事者,准备扑过去抓住我妈妈。要不是我抱着我的鼓离开了课桌,
她们非把我妈妈揍一顿不可。
我从半瞎的施波伦豪威尔身边走过,到了被复仇女神团团围住的我妈妈身边,
拉住她的一只手,将她一把拽出了一年级甲班灌满过堂风的教室。我们穿过有回声
的走廊,下了为巨人的孩子建造的石楼梯,经过积有面包渣儿的喷水的花岗岩石缸
以及大门敞开的体育馆里单杠下正在发抖的男孩。妈妈手里一直还捏着那张纸条。
出了佩斯塔洛齐学校的大门,我把她手里的纸条拿过来,把课程表团成了一个毫无
意义的小纸球。
摄影师站在门口的柱子中间,等候拿纸口袋的一年级学生和母亲们出来。奥斯
卡答应让他给自己和那只经过一场混战却未曾丢失的纸口袋照一张相。摄影师让奥
斯卡站到一块黑板前,把它当做背景;黑板上写着:我入学第一天。
拉斯普庭与字母
方才,我给我的朋友克勒普和护理员布鲁诺——他只是用一半的注意力听着—
—讲奥斯卡第一次同课程表打交道的故事。我谈到:摄影师给身背书包、手执纸袋
的六岁孩子拍摄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而历来当做背景用的黑板上写的是:我入学第
一天。
不言而喻,这个句子只有母亲们读得懂,她们站在摄影师背后,比自己的孩子
更加激动。站在写着这个短句子的黑板前面的孩子,要到一年以后,或者在翌年复
活节过后一年级新生入学那天,或者从留给他们自己的照片上,才能认出这些字的
意思,才明白原来那些像画片一样美的照相,是他们入学第一天拍摄的。
这句铭文标志着生活里新阶段的开始,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