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穿出去也能到达邮局。扬·布朗斯基却朝那些民军走去。他的意图是再清楚不过
的。他的上司肯定派了人从邮局大楼观察黑维利乌斯广场的动静。扬想让他们眼看
自己如何被人拦住,挡了回去,这样一来,他至少成了一个半截子英雄,只是被人
拦住了去路,因此荣辱各半,于是乎便可搭乘载他来的五路电车返回家中去了。民
军偏偏把我们放了过去,可能他们根本没想到,那位服饰讲究的绅士,又领着一个
三岁孩子,是去邮局大楼的。他们很客气地劝我们多加小心,只是当我们进了铁栏
杆门,站在邮局大门前时,他们才大声叫喊:“站住!”扬动摇了,转过身去。这
时,沉重的门已经开了一道缝,我们被人家拽了进去。我们进了波兰邮局,站在半
明不暗、阴凉宜人、到处是柜台窗口的营业厅里。
扬·布朗斯基的同事们向他打招呼,但并不亲切友好。他们不信任他,可能已
经对他不抱希望了,也有的大声而坦率地说,他们已经在怀疑他:邮局秘书扬·布
朗斯基要开小差。扬费劲地为自己辩解。人家根本不听他的,只是把他推到那排成
一条长龙的人们中间去,这些人的任务是把沙袋一个个从地窖里传运到营业厅的窗
户底下去。他们把沙袋和类似的废物堆在窗下,把文件柜之类沉重的家具推到大门
旁边,以便在必要时可以迅速把大门堵上。
有人问我是谁,但是没等扬回答,那人就回头走开了。他们都很神经质,说起
话来,一会儿非常大声,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压低了嗓门。我的鼓以及我的鼓之所
急,看来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本来寄希望于看房人科比埃拉,想请他帮帮忙,
把我肚皮前面那堆废铁修理出个模样来,可是他没有露面。也许他在邮局的二楼或
者三楼,同大厅里的邮递员和职员一样排命地在码鼓鼓囊囊、据说可以防弹的沙袋。
奥斯卡待在这里,使扬·布朗斯基感到难堪。所以,我乘扬听一个男人向他发指示
之际溜走了。这个男人头戴波兰钢盔,人家叫他米尚博士,显然就是邮局局长。我
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位米尚先生,探头寻找,终于找到了上二楼的楼梯。在二楼过道
尽头,我又找到一间中等大小、没有窗户的房间,那里没有拖弹药箱的男人,也没
人在码沙袋。
地板上放着可以滚动的放洗换衣服的篮子,篮子里盛满了贴有各色邮票的信件。
这个房间低矮,糊墙纸呈负色。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橡皮味儿。一个电灯泡亮着,没
有灯罩。奥斯卡疲倦已极,没去找电灯开关。远处,圣马利亚教堂、圣卡塔琳娜教
堂、圣约翰教堂、圣布里吉特教堂、圣巴巴拉教堂、三一教堂、圣体教堂的钟声在
说:九点了,小奥斯卡,你该去睡了!——于是,我躺到一个邮件篮里,让同样精
疲力竭的鼓躺在我身边,昏昏入睡。
波兰邮局
我睡在放满信件的篮子里,这些信件有的寄往罗兹、卢布林、利沃夫、托伦、
克拉科夫和琴斯托霍瓦,有的来自罗兹、卢布林、利沃夫、托伦、克拉科夫和琴斯
托霍瓦。但是我既未梦见琴斯托霍瓦的圣母,也未梦见黑圣母。我没有梦见自己在
啃那颗保存在克拉科夫的马尔察莱克·毕尔苏德斯基的心,或者啃那种使托恩城扬
名的姜饼。我也没有梦见我那面始终未修理好的鼓。我躺在可以滚动的篮子里的信
件上,没有做梦。奥斯卡没听见任何窃窃私语、低声耳语、闲聊以及不慎的言语。
据说,把许多信放在一堆,就能够听得到它们说话。这些信件没对我讲一句话。我
从未等待过邮件,谁也没有任何根据把我看做收件人,更不能把我当做寄件人。我
收回了天线,躺在一座邮件的山上。这座山可能同全世界一样怀着孕,一件新闻将
要脱胎而出。
总而言之,唤醒我的不是那些信件,不是住在华沙的某个名叫莱希·米勒夫茨
克先生写给他住在但泽的席德利茨的侄女的信,这封告急信足以惊醒千年的乌龟。
唤醒我的不是近处的机枪声,便是远处自由港里那两艘战列舰双炮塔炮隆隆的齐射
声。
机枪,双炮塔炮。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落笔写下来吗?会不会是一阵暴雨,一场
冰雹,一场类似我诞生时那种由远而近的夏末的暴风雨呢?我睡得太死了,不可能
作此类推测,并且,我是在响声还在耳中未消时,便同所有沉睡的人们一样,一下
子确切地说出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打起来了!
奥斯卡刚从篮子里爬出来,穿上凉鞋,还没有站稳,就即刻为他那面经不起磕
碰的鼓的安全操起心来。他用双手在他睡觉的那个篮子里的虽然很松、但是层层叠
叠的信件中挖了一个洞。不过,他的动作并不粗鲁,没有把信件撕坏、折断甚至毁
掉,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的情理齐,细心地拿起每一封信(多半
贴着紫色的、有“波兰邮政”字样的邮票),拿起每一张明信片,还注意不使信封
开封,因为尽管面临这不可逆转并将改变一切的事件,通信秘密还是应当始终得到
保障的。
机枪声越来越猛烈,那只放满信件的篮子里的洞也越挖越大。最后我认为可以
了,便把我那奄奄一息的鼓放进新筑的工事里,上面厚厚地盖上了三层,不,不止
三层,足有十层至二十层信封,并且是像泥瓦匠砌坚固的墙时那样把砖头一块咬一
块的码法。
我希望这种防护措施能使我的鼓挨不着弹片和子弹。我刚干完,第一颗反坦克
炮弹在邮局大楼临黑维利乌斯广场的正面大约同营业大厅一般高的地方爆炸了。
波兰邮局是一座坚实的砖墙大楼,挨几十发这样的炮弹是没问题的,不必担心
会很快被炸开一个缺口,大到足以让民军像平时经常练习的那样从正面冲进来。
我离开了那间安全的、没有窗户的、周围是三间办公室和二楼过道的信件存放
室,去寻找扬·布朗斯基。当我寻找我假想的父亲扬时,我自然也在找残废的看房
人科比埃拉,而且怀着更为急切的心情。昨天晚上,为了修鼓,我没吃晚饭,乘电
车进城,来到黑维利乌斯广场,进了这个波兰邮局(要不是为了修鼓,邮局同我是
不相干的)。因此,如果我不能及时地,也就是说,在肯定要发起的进攻之前找到
这位看房人,我那面不成模样的鼓就休想再能修复了。
因此,奥斯卡找的虽然是扬,脑子里想的却是科比埃拉。他双臂交叉在胸前,
在地面铺砖的长过道里走了几个来回,但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他能
区分出那零星的子弹是从邮局射出去的,而连续射击的则是对方挥霍弹药的民军。
这些节约的守卫者必定是在他们的办公室里把邮戳换成了另一种工具,但仍然一下
一下像盖邮戳似的使用这种工具。过道里没有一个坐着、站着或躺着的人准备可能
发起的反冲锋。只有奥斯卡在巡逻,没有武器,没有鼓,在凌晨时刻,听着创造历
史的登坛经'注',但它带来的是铅弹而不是口含黄金'注'
。
在邮局院子旁边的办公室里也空无一人。我心想,他们真是粗心大意。朝施奈
德米尔巷这个方向是非有人防守不同的。那儿有一个警察分局,同邮局院子和装卸
包裹的平台只隔一道木栅栏。这真是只有在连环画上才能找到的有利的进攻阵地。
我逐一推开办公室的门:挂号信件室,送汇票的邮递员的房间,工资科,电报接收
室。他们在那儿。他们趴在钢板、沙袋以及横倒的家具后面射击,很节省弹药,隔
相当长时间才放一枪。
大多数办公室里,一些窗玻璃已经挨了民军的机枪子弹。我匆匆看了一眼破碎
的窗户,把它们同我在可以平静地深呼吸的和平时期用钻石声音唱碎的玻璃作了一
番比较。这时,我心想,如果有人要求我为保卫波兰邮局出一份力的话,如果那个
矮小壮实的米尚博士来找我,不是以邮局局长而是以守卫邮局的军队指挥官的身份
召募我入波兰军队服役的话,我的声音便可以发挥它的作用。为了波兰,为了乱开
花但又始终结出硕果的波兰经济,我把对面朝黑维利乌斯广场的房子的玻璃,沿雷
姆河的房子的玻璃,施奈德米尔巷上整排的玻璃窗,也包括警察分局的玻璃,再同
从前一样用远程效果把旧城沟和骑士巷上擦得很亮的玻璃,在几分钟之内都打上一
个个通风的黑窟窿。这将在民军和旁观的市民中造成混乱。这将产生许多架重机枪
所产生的效果,并将使大家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就相信奇迹武器'注'。不过,这还
是救不了波兰邮局。
奥斯卡并没有出这份力。那个脑袋上戴着波兰钢盔的米尚博士并没有征我入伍,
当我匆匆下了楼梯闯进营业厅时,正巧绊到了他的腿上,他给了我一记火辣辣的耳
光,刚接完,便又大声用波兰话咒骂着,忙他的保卫工作去了。这一记耳光,我只
好忍了。所有的人都很激动,都很害怕,尤其是米尚博士,他毕竟是责任在身,所
以情有可原。
营业厅里的时钟告诉我,现在是四点二十分。时钟走到四点二十一分时,我这
才假定,最初的战斗并没有损坏时钟的机件。钟还在走。时间照旧流逝,安之若素,
我不知道这种兆头是好还是坏。
无论如何我得先在营业厅里找寻扬和科比埃拉。我注意躲开米尚博士,但既找
不到我的表舅也找不到看房人。我注意到营业厅里玻璃的损坏情况以及大门两旁墙
上灰泥的裂缝和难看的窟窿,还目睹他们抬走最先受伤的两个人。一个是位年纪较
大的先生,灰白头发,细心梳理的分头一点没乱。一颗子弹擦伤了他的上臂,别人
替他包扎伤口时,他不断地说话,神情激动。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