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一名叫花子,破衣烂衫不说,还生了一头癫皮癣,门卫赏他碗饭吃,竟打发不
走,硬要进厅堂上主宾席给新郎官道喜。这军长好不恼怒,令副官用手枪柄打将出
去。那知夜深人静,新郎正酣然好梦,毛中却四下起火,将个祖上的老宅烧了大半。
有说此乃济公活佛施了法术,替天行道,惩处恶人。又有人说,这乞丐乃恶中之恶,
叫花头子是也,方圆百里,大小乞丐,皆归他统率,如何得罪得起。管他旅长军长,
不赏个脸面,便指使手下的无赖,用线香扎上火引子,半夜三更,弹射进高墙院内
柴草堆中,大将军纵有千军万马,碰上这不屑小人,也防不胜防。这就又应了那句
老话,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
又过了大半个世纪,也是这山里,别看这一座森严肃穆的大山,因了人世的混
乱,总也不得太平。某县革命委员会新上台的主任的一个丑女儿,偏偏看上了早年
的地主的孙子,不从父命,执意结为姻缘,偷偷从抽屉里拿了三十八斤粮票,一百
零七元现金,双双私奔,躲进山里,满以为可以农耕而食。做老了的天天宣讲阶级
斗争,亲生的女儿竟然被地主的小惠子拐跑了,怎么能不悻然大怒?当即下令公安
局印发照片,全县通缉。这一对小儿女那里逃得脱搜山的武装民兵,藏身的洞穴被
团团包围,楞小子便用偷来的斧子先砍死了情人,再砍死自己。
她说她也想见血。她想用针扎破中指,十指连心,叫心也跟着疼痛。她要望着
鲜血涌出,鼓涨隆起,再漫延开来,浸红整个手指,再流到指根,让血从指缝间下
去,顺着掌纹,流到掌心,手背也滴血……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都是你压迫的结果。
你说那压力来自她自己心里。
那也是由于你。
你说你只讲述,什么也没做。
她说你说的这一切都令她憋闷,喘不过气。
你问她是不是有些病态?
病态也是你造成的!
你说你木明白你做了什么。
她说你真虚伪!说完便狂笑。
你望着她不免有些害怕,你承认你想激起她的欲望,而女人的血水却只能令你
反感。
她说她就要让你见血,叫血流到手腕上,再到手臂,再到腋下,再到胸脯,她
要在白胸脯上也鲜血横流,殷红得发紫发黑,她就浸在紫黑的血水中让你非看不可
——
赤身裸体?
就赤身裸体坐在血泊之中,下身、股间,大腿上都满是血,血,血!她说她就
想沉沦,深深坠落下去,她不知道怎么变得这样渴望,潮水将她浸透,她看见自己
躺在海滩上,诲潮涌了上来,沙滩窃窃絮絮还来不及吸吮,一股新潮不可抑止就又
上涌,她要你进入她身体,揉搓撕扯她,不要怜惜,她说她没有羞耻,不再害怕,
她害怕过,她没怕也只是说怕并非真怕,可又怕坠入这黑色的深渊,无止境飘荡下
去,她想沉沦,又怕沉沦,她说她看见黑乎乎的潮水缓缓上涨,从不可知的深处直
涌上来,幽黑的潮汐正把她吞没,她说她来得特别缓慢,一旦来了,就无法阻挡,
她不知道她怎么变得这么贪婪,啊她要你说她放荡,她要你说她不放荡,她只对于
你,只对你有这种需要,她说她爱你,她要你说你也爱她,可你从来不说这话,你
真冷酷,你要的是女人,可她要的是爱,需要全身心去感受,那怕跟你下地狱,她
求你不要离开她,千万别把她抛弃,她害怕寂寞,怕只怕空虚,她也知道这一切都
是短暂的,只是想欺骗自己,你就木会说一点让她快乐的话?编一个叫她快活的故
事?
啊,他们好快活,面对面盘腿坐在一张张席子前。黑的猪血,白的豆腐,红的
辣椒,绿的毛豆,酱的肘子,炖的排骨,煮的肥肉,一字排开,用海碗传着酒喝。
整个寨子都在过节,一气杀了九头猪,三头牛,开了十大罐陈年老酒。个个红光满
面,鼻尖上流油。瘸腿的寨老就站了起来,用沙哑的公鸭嗓子喊着,那麻花岭他们
世世代代的柴山怎么叫外人放火种上了包谷?他门牙掉光,喷着吐沫。不要以为头
寨只剩下他这稻草杆样的糟老头子,不要以为头寨的人都好欺侮。他现今尽管挑不
动扦担,扛不动火辣,头寨的后生娃可不是孬种!大宝子他妈,你总不会拖你息的
后腿?这女人手上戴的银铜子跟着一扬,寨老,你老人家别这样讲话,一村的人都
看着大宝长大,我意在外头叫人看不起,也是全村人的笑话,别光冲我大宝一个人
来,这头寨又不只我一家,哪家也不是只生丫头不生息。妇人们一下子全炸开了,
宝子他妈,你讲话怎么拐弯?头寨人外出直不起腰杆,哪一个脸面挂得住?后生们
也涨红了脸,撩开褂子,拍着胸脯。寨老,这手里提的火税可不兴吃素!你老人家
有什么话直管吩咐,就是莫听嫂子们把大哥二哥都关在屋里,光叫我们后生去打先
锋。嫂子们一听全毛了,冲着后生娃便叫,嘴上还没毛就学会了话里带刺,你爹妈
舍得,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一个汉子霍的站了起来,瞪个圆眼,小二,你好泼皮,
这头寨还轮不到你小子插嘴!还听着呢?
说下去,她说她要的只是听见你的声音。
你只好强打精神,说的是众人一起鼓噪,楞头立马捉了只公鸡,把鸡脖子一抹,
翅膀还扑扑的,热血洒进酒碗里,高声叫道,木喝都是狗合的!狗含的才不喝!男
人们都挽起袖子,踏了踏吐在地上的口水,一个个指天发誓,眼全都红了,转身去
抄家伙。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各家的老父母也打起灯笼,上祖坟边上挖坑。
女人们守在屋里,用出嫁时绞头发生娃时剪脐带的剪刀,剪得了坟头上的纸幡。黎
明时分,晨雾将起,寨老跺着瘸腿,擂起大鼓。妇人们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守
至寨口,望着手执钢刀揣起火锐的男人们打起铜锣,齐声哈喝,冲下山去,为祖宗,
为宗族,为土地和山林,为儿孙,厮杀火份,然后默默抬回了尸体。然后妇人们再
呼天喊他。然后复归沉寂。然后再犁地下种插秧割稻打谷。春去秋来,又过了好些
个冬天,等坟头上长满荒草,寡妇偷了汉子,孤儿也长大成人,便都忘了悲痛,只
记得祖上的光荣。直到有一天晚上,年饭祭祖之前,老人们讲起早年间的世仇,年
轻人又喝了酒,热血重新沸腾起来……
夜雨下个不停,火苗看着变小,缩成如豆一般,豆花明亮的底端,有那么一星
蓝莹莹的芽儿,芽儿又伸张开来,豆花就越见收缩,颜色渐次变深,从浅黄到橙红,
突跳在灯芯
上,黑暗越加浓厚,像油脂一样凝聚,消融了这一颗哆哆噱喷暗淡的火光。你
离开紧紧贴住你汗水淋淋滚烫的女人熟睡了的躯体,听雨点打在树叶上,吵嘎一片,
山风在峡谷里沉吟,发自于杉树林消。吊盏油灯的草棚顶上开始滴水,运直落到脸
上,你蜡缩在看山用巴茅草搭的草棚子里,闻到了烂革腐败而又有些香甜的气味。
第十章
39
我必须离开这洞穴。这黔鄂湘四省交界处的武陵山脉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
公尺,年降雨量高达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难得到一两个整日的晴天,狂风呼啸起
来,风速时常达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阴冷又邪恶。我必须回到人间烟火中去,去
找寻阳光,去找寻温暖,去找寻快乐,去找寻人群,重温那种喧闹,哪怕再带来烦
恼,毕竟是人世间的气息。
我经过铜仁,那里还保留屋檐都伸到街心的塞塞古;目的小街,行人和挑着的
箩筐一路上碰撞。我没多停留,当即赶上一班长途客车,傍晚到了一个叫玉屏的小
车站。火车站边上新盖起一些个体户经营的小客店,我要了间只捆得下一张单人铺
位的小房间,蚊子频繁骚扰,放下蚊帐又十分闷热。窗外的高音喇叭百乐大作,还
伴以嗡声嗡气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带哭腔的对话,是外面的篮球场上在放电影,又是
那老一套悲欢离合的故事,只不过换了个时代。夜里二点钟,我上了去凯里的火车,
早晨到了这苗族自治区的首府。
我打听到苗寨施洞有个龙船节,找到州民委的一位干部得以证实,说是这次是
数十年来苗族地区没有过的盛会,估计远近山寨会有上万苗民聚会,省里和地区的
首长都将前去观光。我问怎么个去法,他说有二百多公里,没车子是无法赶到的。
我问能否跟他们机关的车去,他面有难色,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我明早七点来看看
他们车还有没有空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钟赶到民委机关,前一天停在办公楼前的几部大轿车已无影无
踪,空空的楼里只找到一个值班的办事员,说车早就开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
中生智,掏出了我那个从没派过用场只给我惹来麻烦的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也唬弄一
下,大肆宣称我刚从北京专程赶来为此写稿的,请他马上同州政府联系。他不明我
底细,摇了一串电话,终于问到,说州长的车子还没有出发。我一口气又跑到自治
州府政府,算我幸运,州长已听了汇报,多话没说,让我挤进了他的小面包车。
出了城,这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尘土飞扬,竟一辆接一辆挤满人的卡车和各式各
样的大小轿车,原来是自治州首府各机关乃至于许多企业学校工厂的干部职工赶去
看热闹。这位以前的苗王现任的州长也许要主持什么仪式,坐在司机边上的一位干
部开着车窗一路哈喝,不断超车,经过了许多村寨,又穿过了两座县城,在一个渡
口前终于被一大批车辆把路堵塞过不去了。一辆大轿车没上得了渡船,前轮滑进水
里。还有一辆特别出众的黑色伏尔加,说是州委书记的车,里面坐有省里来的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