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都不想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还是什么也别知道的好,她
要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总会忘了,如果最后还有一句什么
话,那就是她感谢你,感谢你同她走过的这一程路,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可她
只是更加孤独,再这样孤独下去,她经受不住。
她终于转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头,只要你回头看她一
眼,她就不会真走,她就会眼勾勾望着,直到泪水充盈,你就会屈服,恳求她留下
来,就又是抚慰和接吻,她就又会瘫倒在你怀里,带着儒湿的泪水,说着含糊不清
又热烈又伤心的亲爱的话,手臂像柳条,身腰将你缠绕,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坚持不去看她,沿着险峻的河岸径自走去。到了一处拐弯,你还是忍不住回
头,她却不见了。你心里突然一阵空旷,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转来,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残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诅咒,巴望她就这么狠毒,好让她从
你心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给你留下一丝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么个乌伊镇,你出于寂寞,她出于苦闷。
你对她并不了解,她说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编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
在一起,无法分清。
她对于你同样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为那恍恍惚惚的孤
灯下,那么个昏暗的阁楼,有那么种稻草的清香,只因为是那么个夜晚,如梦一般,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因为秋夜早寒,她唤起了你的记忆,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
你的欲望。
你之于她,也全然一样。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
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还哪里去找寻那座灵山?有的只是山里女人求子的一块顽石。她是个朱花婆?
还是夜间甘心被男孩子引诱去游泳的那个少女?总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
你只追忆同她的关系,顿时竟发觉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
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记忆与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怎么才能加以划断?何者更为真切,又如何能够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个小市镇上,在某个车站,在某个渡口,在街头,在路边,偶然
遇见那么个姑娘,唤起你许许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转去,那市镇,那车站,那渡口,
那街头,那路边,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踪影?
第十三章
51
江面陡岸上这白帝庙前,夕阳斜照。悬岩下,江水回旋,哗哗淘声远远传来。
眼前,正面矗立夔门峭壁,如同被刀削过一般工整。依在铁栏杆上朝下俯视,一条
分水线把粼粼闪光清亮的河水同长江里浑黄的急流划开。
小河对面,一个打紫红阳伞的女人在山坡上杂草和灌木丛中穿引,从一条看不
见的小路上到光秃秃的峻岩顶上,走着走着,看不见了。那峻岩之上竟然还有人家。
眼看着烁黄的阳光从峭壁上消逝了,中分两边的峡门立刻变得森然,安在贴近
江面的石壁上作为航标的红灯一一显示出来。一艘从上游东去的客轮三层甲板上都
站满了出来观看的旅客,进入峡谷后,低沉的汽笛声良久回响。
说是诸葛亮在江中垒石布下的八卦阵便在这夔门之外的江河岔道上,我几次乘
船过夔门,满船的人都煞有介事,指指点点,如今我到了江岸上的这白帝古城,也
还未见个分明。刘备在此把来日准备继承帝位的孤儿托付给诸葛亮,演义中的故事
谁知是真是假。
白帝庙里被打掉了的神像的石座上,如今新做的彩绘泥塑按新编历史剧中的那
类造型,摆出了一番做戏的场面,把个庙子弄得不伦不类。
我从这古庙前绕到新建的一个宾馆背后,四下童山,只剩下些灌木丛。半山坡
上倒还能见到大半圈汉代古城垣的遗址,隐隐约约,总有好几公里,此地的文管所
所长指给我看。他是一位考古学者,对他的工作有种由衷的热情。他说他打了个报
告,要求政府有关部门拨些经费,加以保护,可我以为还不如由它这样荒废的好。
真拨下经费没准又搞出一幢五颜六色的亭台楼阁,上面再开设个饭馆反煞了风景。
他给我出示了这一带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一把石刀,打磨得像玉石一样光洁,
刀桶上还钻有个圆孔,想必可以配带。这长江两岸,他们已经发现了许多新石器时
代晚期打磨精致的石器和红陶。江岸的一处洞穴里,还找到了成堆的青铜兵器。他
说这前去进入夔门不远,那传说诸葛亮藏兵书的岩壁上的洞穴里,最后的一口悬棺
几个月前被一个哑巴和一个驼子,两人套上绳索,拖了下来,砸得粉碎。他们把风
化了的骨头当龙骨卖给中药铺子,药铺的人找他鉴定,他报告了公安局。警察总算
找到了那个哑巴,审问了半天也弄不清楚。后来吃了几巴掌,那哑巴才把他们领去,
用一条小船,划到崖下,当场表演了一番他爬崖的本事。他们在现场又找到些风化
了的碎木片,估计是战国时代的墓葬。棺木里肯定还有些砸不碎的青铜物件,都问
不出下落。
文管所的陈列室里有许多陶纺轮,分别绘制着黑色和红色回旋走向的花纹,同
我见过的下游湖北屈家岭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陶纺轮大抵是同一时代,都近乎于阴
阳鱼的图象。当纺轮旋转起来,虚盈消长,周而复始,同道教的太极图象如出一辙。
我妄自以为,这便是太极图最原始的起源,也是阴阳互补,福祸相依,从周易到道
家自然观哲学的那些观念发端的根据。人类最初的观念来自图象,之后同声音联系
起来,才有了语言和语义。
最先是烧陶土做纺轮时不经意落上了别的材料,发现它周而复始变化的捻纺捷
的女人,给它以意义的男人被叫做伏羲,而给伏羲以生命和智慧的应当还是女人,
造就了男人的智慧的女人统称之为女娲。第一个有名字的女人女娲和第一个有名字
的男人伏羲其实又是男人和女人的集合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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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砖上那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娲交合的神话来自原始人的性的冲动,从兽变成
了灵怪,再升腾为始祖神,无非是欲望与求生的本能的化身。
那时候还没有个人,不知区分我和你。我的诞生最先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非己
的异物之后才成为所谓你。那时候人还不知道畏惧自己,对自我的认识都来自对方,
从占有与被占有,从征服与被征服中才得以确认。那个与我与你不直接相干的第三
者他,最后才逐渐分离出来。这我随后又发现,那个他比比皆是,都是异己的存在,
你我的意识这才退居其次。人在与他人的生存竞争中逐渐淡忘了自我,被搅进纷繁
的大千世界里,像一颗沙粒。
静夜里听着江水隐约的声涛,我想我这后半生还可以做些什么?到江边去收集
大溪人捕鱼拉网用的石坠子?我已经有一颗这种拦腰被石斧凿成缺口的卵石,是前
一天上游万县的一位朋友送的,他说等枯水季节到河滩上俯手可拾。泥沙沉积,河
床年复一年越益增高,人还要在三峡出口筑坝。那虚枉的大坝建立起来,连这汉代
的古城垣也将没入水底,那么这采集人类远古的记忆又还有什么意义?
我总在找寻意义,又究竟什么是意义?我能阻挡人去建立用以毁灭自己的这纪
念碑大坝吗?我只能去搜寻渺小的沙粒一般的我的自我。我无非去写一本关于人的
自我的书,且不管它能否发表。多写一本与少写一本书又有何意义?湮灭的文化难
道还少?人又真那么需要文化?再说文化又是什么?
一早起来,去赶小火轮。那种吃水将近到了船舱的驳船下水飞快。中午便到了
巫山,楚怀王夜梦与神文交合的地方。县城中满街见到的巫女并不迷人,倒是同船
有一伙操北京口音的七八个穿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带着定音鼓和电吉他,男男
女女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着,笑着,又谈情,还又挣钱,靠几首流行歌曲和狄
斯可,那时摇滚乐尚属禁止,用他们的话说,风靡了这长江两岸。
据一部拓裱在牛皮纸上残缺的县志记载:
“唐尧时巫山以巫咸得名,巫威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
于是山,因以为名(见郭璞<巫成山赋》。
“虞,《舜典》云:巫山属荆梁之区。
“夏,《禹贡》分九州:巫山仍在荆梁三州之域。
“商,《商颂·九有九围》注:巫山所属,与夏天殊。
“周,巫为庸国春秋夔子国地,僖公三十六年秋,楚人灭疫地,并入楚,巫乃
属焉。
“战国,楚有巫郡。《战国策》:苏秦说楚威王日:南有巫郡。《括地志》云:
郡在黎东百里,后为南郡邑。
“秦叫史记·秦本纪》:昭襄王,三十年,取楚巫郡,改为巫县,属南郡。
“两汉,因秦旧,仍名巫县,属南郡。
“后汉,建安中,先主改属直都郡,二十五年,孙权分置固陵郡,吴孙休,又
分置建平郡。
“晋,初以巫县为吴蜀之界,置建平郡都尉治,又置北井县。咸和四年,改都
尉为建平郡,又置南陵县。
“宋、齐、梁,皆因之。
“后周,天和初年,巫县属建平郡,又置江阴县。
“隋,开莫初,罢郡改县曰巫山,属巴东郡。
“唐,五代,属夔州。
“宋,属夔州路。
“元,仍旧。
“明,属夔州府。
“皇清,康熙九年,裁去大昌,并入巫山县。…··
“废城在南五十里。
“麸子和尚名文空,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