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民国五年,这县城里的学堂也男女同校,还开过盛大的运动会,女子运动员穿
短裤赛跑。到民国二十六年以后,民风又是一变,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赌桌
摆上好几十,一个大地主一夜输掉了一百零八个土地庙,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
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挂牌子,实际以此为业,远近几百里地的都来,昼夜接客。
然后是蒋、冯、关三家军阀大战,抗战时日本人又大破坏一次。再就是帮会势力,
人民政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当时城关镇八百多人,青帮占了四百,势力渗透到上
层,县政府的秘书都参加进去,下层到贫苦人家,抢亲、盗窃、卖寡妇,干什么的
都有。当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户人家婚丧,门口成百的乞丐,要不找到叫花头子老
五买个人情,有枪杆都压不住。青帮多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红帮年龄大些,土匪头
子以红帮为主。”
“这帮会中人可有什么暗号,彼此沟通?”我来了兴趣。
“青帮是在家姓李,外出性潘,见面都称兄弟,叫做口不离潘,手不离三。”
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环,张开其他二指,做了个手势。“手势是个暗示,彼此口称老
五,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辈分不一样的以父子相称,师父,师母。红帮彼此
称大爷,青帮称大哥。只要茶馆里坐下,把帽沿翻过来一搁,只管喝茶抽烟,自有
人付帐。”
“你是否也入过帮派,”我小心翼翼问。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那年月要没点关系,代县长也不会做的。”他又摇了摇头,“都是以前的事
啦。”
“你是不是认为文革的派别也有点这样!”
“那是革命同志之间,不好类比。”他断然驳回。
一时冷场无话。他站起来,又开始张罗我吃瓜子喝茶,一边说:
“政府待我不错,要不关在牢里,我这罪人碰上那群众运动,也不一定活得到
今天。”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说。
“现今就是!这不都国泰民安?”他谨慎探问我。
“有饭吃,还可以喝酒。”
“那还图什么呢?”他问。
“可不,”我应答道。
“容我读书才是福,见人多事始知闲,”他望着天并说。
天上又下起细雨来了。
58
女娲造人的时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女娲的肠子变成的人在女人的血水中诞生,
总也洗不清。
不要去摸索灵魂,不要去找寻因果,不要去搜索意义,全都在混饨之中。
人不认可才叫喊,叫喊的也都还没有领会。人就是这么个东西,难缠而自寻烦
恼。
你中的那个自我,无非是镜中的映像,水中花的倒影,你走不进镜子里面,什
么也捞取不到,只徒然顾影自恋,再不就自怜。
你不如继续迷恋那众生相,在欲海中沉沦,所谓精神的需求,不过是自读,你
做了个苦脸。
智慧也是一种奢侈,一种奢侈的消费。
你只有陈述的意愿,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逻辑的语言。人已经讲了那许多废话,
你不妨再讲一遍。
你无中生有,玩弄语言,恰如儿童在玩积木。积木只能搭固定的图象,结构的
种种可能已经包含在积木之中,再怎样变换,也玩不出新鲜。
语言如同一团浆糊,挑断的只有句子。你一旦摒弃句子,便如同陷入泥潭,只
落得狼狈不堪。
狼狈也如同烦恼,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进去,再运自爬出来,没有救世主去
管这类闲事。你拖着沉重的思绪在语言中爬行,总想抽出一根丝线好把自己提起,
越爬却越加疲惫,被语言的游丝缠绕,正像吐丝的蚕,自己给自己织一个罗网,包
裹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心里的那点幽光越趋暗淡,到头来网织的无非是一片混
饨。
失去了图象,便失去了空间。失去了音响,便失去了语言。哺前呐呐而没有声
音,不知讲述的究竟是什么,只在意识的核心还残存点意愿。倘这点意愿竟也厮守
不住,便归故寂灭。
怎么才能找到有声响,又割不断,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词法和句法的限定,无
主谓宾语之分,跨越人称,甩掉逻辑,只一味蔓延,不诉诸意象比喻联想与象征的
明净而纯粹的语言?能将生之痛苦与死之恐惧,苦恼与欢喜,寂寞与欣慰,迷茫与
期待,迟疑与果断,怯弱与勇敢,嫉妒与悔恨,沉静与焦躁与自信,宽厚与局促,
仁慈与憎恶,怜悯与沮丧,与淡泊与平和,与卑贱与恶劣,与高贵与狠毒,与残忍
与善良,与热情与冷漠,与无动放衷,与倾心,与淫邪,与虚荣,与贪婪,与轻蔑
与敬重,与自以为是与疑惑,与虚心与傲慢,与顽固与悲愤,与哀怨与惭愧,与诧
异与惊奇,与倦怠,与昏照,与恍然大悟,与总也不明白,与弄也弄不明白,与由
它去了,统统加以表述?
第十五章
59
我靠在有干净罩单的弹簧床上,墙上贴的带模压花纹的淡黄壁纸,窗上挂着钩
花的白窗帘,深红的地毯铺在地上,对面还摆了一对罩上大毛巾的沙发,房里有带
澡缸的卫生间,要不是手里捧着这本田间号子《蓐草锣鼓》油印资料,我很难相信
是在这神农架林区里。这座新的两层楼房本来为美国科学考察队盖的,由放某种原
因他们未曾能来,便成了下来观察的各级领导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长的关照,
到这林区又受到特别照顾,房钱和伙食都按最低标准收费,每顿饭还有啤酒,尽管
我觉得还是米酒更加好喝。享受到这种整洁和舒适,毕竟令我心清平静,正可以安
心多住几天,那么匆匆赶路细想也无甚必要。
房里有种吟吟声,我先以为是虫鸣,四下看了一遍,连房顶也粉刷得雪白,装
的滚圆的乳白灯罩,没有虫子栖身的地方。这声音不断吟唱,是在空中,不可捉摸。
细听像一个女人的歌声,总缭绕我,等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材料,就又没有了。我拿
起再看,却又在耳边。我恐怕是耳鸣,索性起来走动一下,推开窗户。
楼前,外面铺了沙五的平场子上,阳光明亮。将近中午时分,远近一无人影,
莫非它来自我心里?这是一种我难以追随的曲调,没有唱词,可又觉得似乎熟悉,
有些像我听过的山区农妇哭丧。
我决定出去看看,打开房门,从大门到了楼前的场子上,坡下一条湍急的小河
被阳光照得碧清。四面青山岭虽然没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坡下一条通汽车
的土路伸向前方一两公里远的林区中心的小镇。左边,青葱高耸的山岭下有一所学
校,球场上没有学生,大概都在教室里上课。这山乡的教师总不会向学生教唱丧歌。
况且四下清静,只有山上的风涛声,再就是河水哗哗声响。河边有个临时的工棚,
工棚外没有人。吟唱声不知不觉消失了。
我回到房里,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想就这本民歌资料作点摘抄,却又听见它
吟唱起来,像大悲痛之后趋放平静尚不可抑止的忧伤,缓缓流淌。这就有点怪异了,
我必须找出个究竟,是真有人唱还是我自己心里的毛病?我仰头,它就在我后脑勺,
我转过身去,它又悬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缕游丝。风中飘过的蛛丝还有形迹,它
却无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声站到沙发的扶手上,才发现它来自房门上的气窗。
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磨这擦得锋亮的玻璃,连灰尘也不明显。我打开气窗,它便
到了走廊上。我从椅子上下来开了房门,它又上了廊檐。我把椅子搬出来,站上去,
也还够不到高处。走廊外面,阳光里是一个水泥地面的小院,拉了根铁丝晒着我早
上洗的几件衣服,自然都不会唱。再就是依山的围墙,围墙后挡着一片荒草和荆条
丛生的山坡,没有路。我从廊下走进阳光里,那声音有点分明了,仿佛来自头顶的
阳光。我眯眼仰望,刺目的阳光中有种又尖锐又纯重的金属撞击声。眼睛晕眩了一
下,等那眩目的太阳褪变成墨兰的映像时,手遮挡下才看见了半山腰一片裸露的岩
壁上有几个细小的人影在活动,金属撞击声从那里远远传来。进而,又看清了是几
个采石工,一个好像穿的红背心,其他几个脱光的上身同炸开的褐黄的岩壁分不很
清楚。吟唱声顺着风势飞扬在阳光中,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机的变焦镜头拉近来看,立刻回房里取了相机。果真是个
穿红背心的汉子在轮大锤,听来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应着钢钎的声响,扶钎
的另一个赤膊的男人像在应和。
大概是相机镜头上太阳的反光被他们察觉了,歌声消失了。那几个采石工都停
下了手上的活计,朝我这方向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沉寂得令人燥热。可我多少
有点快意,终于证明了并非我心病,听觉也还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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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房里,想写点什么,可写什么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号子的吟唱也好,
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来。
我想不妨晚间找他们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种排遣,便搁下笔,到小镇上去了。
从一家小铺子提了一瓶烧酒,买了包下酒的花生出来,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借我
这本资料的朋友,他说他还收集到山里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求之不得,请他来
聊聊。他这会有事,说好晚饭后再来。
夜里等他到了十点多钟,这招待所里只我一位来客,四下寂静得好生烦闷。我
正后悔没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户。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开了窗。他说
大门推不开,楼上的女服务员准是锁门已经睡觉了。我接过他的手电筒和一个纸包,
他从窗户爬了进来,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立刻开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经无法追忆他的模样,我记得他似乎瘦小,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