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大掌柜刚要跨出门槛,那伙计又返回来了,说:“胡大人他说今日一定要见您,说是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议!”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柜对福林说,“让轿子在门口候着。”
胡道台毕竟是掌管一方事务的钦命官员,辖制着归绥道境地东起丰镇南到清水河北至武川西迄五原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这大官人的面子还是时时碍着他的手脚的。所以一般有什么事情都是派差役前来请大掌柜往他的衙门去议事。今日突然到来有点不顾身份,说明他确实有紧急的事情。
其实胡道台的登门造访原本在大掌柜的意料之中。大盛魁每日都有撒在全国各地的(后来也有了俄罗斯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的报告、请示和业务信息由四面八方传向归化城总号。一般的工作报告、业务请示送到之后都由门房送交大账房,小量的货物进出由大账房的分管先生复信答复;数量大的货物进出、重要的业务报告和价格浮动就要由总账房请示后办理;大笔生意和高度机密信件,也就是由布卡达信狗传递的密信,则任何人不得截收,也截收不到,经过专门训练的布卡达狗只认郦先生一个人。这是信犬上岗前就训练好了的,只有郦先生可以靠近布卡达狗,取下狗脖子上的护颈圈。密信是在信狗的护颈圈内缝着的。俄国两个代理人要到归化来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大掌柜便知晓了。
大掌柜一走进客厅,就见胡道台面色苍白,神情惶然。简单寒暄之后还没等屁股坐稳了,胡道台便从袖筒里掏出一折公文交给了大掌柜,说:“大掌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俄国人为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们把事情闹到了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柜接过公文匆匆翻阅着。
胡道台不等大掌柜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诉说起来。情急之下他的湖南乡音就愈加浓重难懂。胡道台乃是湖南邵阳人氏,虽说是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
胡道台上任归化之际正值太平军势壮之时,江南诸省被太平军占领,中原地带也战事频繁。这归化地方土地属于下中等,很不丰腴,唯占地利,据于驼道一端,商贾云集,颇为繁荣。繁荣是繁荣,作为归化商业的支柱通司商号的买卖都在蒙古草原、在恰克图、在俄罗斯。俄罗斯他自然管不着,蒙古草原有乌里雅苏台将军,东有库伦办事大臣,他这个归化道台同样插不上手;就是归化地面,距归化以东五里地的绥远城内还驻扎着一位将军掌管着归化的商务税务。他胡道台其实也仅有处理地方民事的权力,权力是很有限的。加之他在朝廷没有什么扛得硬的靠山,自然不敢与别人争权势夺利益。争也争不过的,远的不说,只说五里地外的绥远将军裕瑞他就不敢与其争:第一,裕瑞是正宗的旗人;第二,攀亲戚,当朝的总理各国事务的理藩院大臣恭亲王乃是裕瑞的亲姐夫。
不过胡道台糊涂自有糊涂的办法,他知道不管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还是绥远将军,这些人全都买大盛魁的账。这一点他在未曾上任之前便摸清楚了。远在二百年前康熙帝亲征葛尔丹叛军的时候,大盛魁的前身吉盛堂就为康熙爷的部队供应粮秣做过随军的后勤工作。北方平定,朝廷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驻有大批军队,而这些驻军的军需一直由大盛魁负责承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军换了一任又一任,而军队对大盛魁的依赖却是一步步地加深。及至后来大到军需装备小到节庆的贺宴礼品,样样都离不开大盛魁。绥远驻军亦是如此。大盛魁有这样的背景,胡道台自然知道厉害。
他上任伊始就主动屈躬上门拜见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说是初到地方诸事全都仰仗大掌柜关照。此话并非空泛的客套,以后但凡是归化发生的什么大事,尤其是需要花钱的地方,胡道台就邀大掌柜王廷相共同处置。只道是王廷相点头的事他就办,凡是王廷相摇头的事他就否。凡事都无须再动脑筋,他知道自己再动脑筋也是白动。王廷相何等的聪明人,起初不肯就范,后来看出胡道台并无其他浑意也就乐意为他出把子力帮他支撑门面。需要出钱的地方不用胡道台说话就出了,需要为他疏通关系也就给他疏通了。好在地方上这点子事也没有需要花大钱的地方,赈灾济民、筑桥修路、赞助土默特蒙族学堂……大都是些助民济世的好事情。况且这些并不要王廷相个人掏腰包,也不要大盛魁一家出血。王廷相兼任着通司商会的会长之职,需要集资的时候他以会长的身份出面组织通司商会和其他行业和商家共同捐资就是了。当然胡道台个人方面王廷相也不会忘记的,大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办。如此你来我往关系便是兄弟般的亲密。
大掌柜没有理睬胡道台只管逐字逐句地看那公文。看完之后大掌柜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将那公文小心地折好,递还给胡道台。好半晌大掌柜都没说话。现在他知道胡道台这事真的是既紧急又重要了。
“大掌柜!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呢!”
那公文折像火炭似的使胡道台觉得烫手,就那么拿手托着,惶惶的目光一会儿停在那公文上,一会儿移在大掌柜的脸上。
“倒真的是件棘手的事哩!”大掌柜沉吟着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是呀,棘手!——棘手!”胡道台说,“这真是太棘手的事!”
大掌柜沉思半晌,用很郑重的语调对胡道台说:“胡大人,你来归化上任一年有余,凭心而论我王某人对你如何?”
“这话从何讲起?”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这话的后面是什么意思,“归化这地方于我来说人生地不熟,自我上任伊始方方面面全倚仗着大掌柜替我维持!这一点我胡某人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那倒不必,”大掌柜说,“只要胡大人心里知道,能够体谅我王廷相也就是了。胡大人——我说一句话你不要不高兴,秋天时从伊尔库茨克来的那两个俄国代理人吃在我大盛魁柜上住在我大盛魁柜上,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后事,我通司商会和归化乡耆商会先后集了将近两万两银子!总算把那两个俄国代理人打发走了!我们是尽了心尽了力……”
“对对对!”胡道台急忙说,“没有大掌柜出面替我周旋,头一次那两个俄国人便应付不下来!”
“但是这一次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大掌柜望着胡道台说,“这一次公文是由理藩院下来又经库伦办事大臣转到了归绥道的,事情既然经了理藩院就是中俄两国间的国家大事,我们这些商界庶民便是不好插手。你想想,做生意的买卖人如何能管得了国家大事?!”
“这……”胡道台愕然了,他没想到大掌柜要甩手不管了,顿时急得脸上就冒出了汗。
“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没有能力管这档子事!请胡大人包涵了。”大掌柜说,“既然俄国人把事情闹到了理藩院,既然是库伦办事大臣转过来的公文,依我之见胡大人求助库伦办事大臣与俄国人交涉才是一条正路。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掌柜今日约定在商会聚议,俄国人要求废恰克图而直入我内地自行采办货物,此事是关乎我们商号生死存亡的大事!胡大人,我只好得罪了,不能陪大人说话了。”
大掌柜以肉锤扶茶几站起来了。胡道台一把抓住大掌柜的胳膊,说:“大掌柜真的视我于水火之中不肯搭救吗?这事真正是要小弟性命的!不久前发生在云南的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被杀事件,想来大掌柜是清楚的,那件事震动朝野,引起了中英两国间的严重交涉,致使正待赴英的我国派出公使郭蒿焘被英方拒绝入境不能如期赴任。云南巡抚岑镏英官高至三品,又是李中堂李鸿章的同窗,纵然如此岑镏英尚且落了个革职查办的下场!我胡某只是一个新分发的小小道台,在朝廷走的又是左宗棠左大人的路子。中堂大人和左大人素来不睦,我……我可是要大难临头了!大掌柜!——你要救我……”
说着胡道台已然是泪流满面,身体往下坠着要给大掌柜下跪。
大掌柜怦然心动,赶忙起身将胡道台扶住,说:“胡大人!——使不得!我王某人想办法就是!福林——你去打发几个人立即分头前往二十八家商号,就说我因要事缠身,今日事延期再行会议。”
见福林出去安排了,胡道台这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掏出手帕拭泪。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着实是让人可怜了。
“如今之世,做生意难,做官也难呀!”大掌柜感慨万千,说,“胡大人不必过分焦虑,同在一个归化地面上谋事,你我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即有倾舟之虞我王某人也陪着你!”
“谢谢大掌柜啦!”胡道台感动得眼睛又湿润了,“其实要说与库伦大臣叙话,也还是你大掌柜出面才有力量!这塞外地方、乌里雅苏台将军也好,绥远将军裕瑞也好,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也好,都与大掌柜甚为交好;就是当朝西太后慈禧的门子,大掌柜也是走得通的!谁不知道,隔我之前两任归绥道的道台是太后的父亲惠政主持!大掌柜与惠政交情甚厚!”
“不提这些!不提这些!话说到此就全有了,我与你同舟共济就是!走!——请胡大人到我房中去叙话,我们仔细商议。”
其实胡道台把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的事与云南的马嘉理事件相提并论,那是他自己吓唬自己。同是外国人死在中国的土地上,究其性质截然不同!马嘉理是英国驻中国公使的翻译,属于正式的外交官员,他是被云南的官兵杀死的;而死在毛尔古沁的两名俄国人,其身份一个是地理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他们是受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派遣,以旅行者的身份来中国做科学考察的。非我中国政府所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