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韩太太脸色一沉,对姑妈说:〃大姐!您都瞅见了吧?已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法瞒着您了,他们在外头做出了这样的事儿,一个大姑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这叫我是死是活?〃
〃这。。。。。。〃姑妈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倒被臊得通红。
韩子奇和梁冰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隔着一道敞着的门,相对无言。
小姑娘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刚才她还说喜欢我呢!〃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哆嗦,〃这么'爸爸'、'爸爸'地叫,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小姑娘吓哭了,恨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孩子有什么错。。。。。。〃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人现眼了,祖辈的门风都教我给败了,坟头痛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饶儿!〃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回来了,回来却听你这样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还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脸还敢回来?〃韩太太一句不让,步步紧逼,〃我还得请教请教你:你回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打算在我手底下当个二房啊?〃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姐姐,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
〃'人格'?什么叫'人格'?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人。。。。。。〃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人。。。。。。〃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糊弄几时?〃姑妈寻思着,极认真地考虑韩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他人的命运,〃不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严密的措施。
〃为什么不许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着说,〃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冷笑:〃可怜,真可怜!我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以为战争的苦难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却不知道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儿?人性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韩子奇一把楼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证实着她的论断,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必为伤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谅我,不是我有意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战争切断了历史,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争结束了,我们重新组织的家庭侥幸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也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也许是'伊卜里斯'对我们的捉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忘记,北平还有一个家!海外漂泊的凄凉,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发疯,这种情感,我想你也能够理解。伦敦并没有在战争中彻底毁掉,它很快又恢复了,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好容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回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喘息,玉儿说的这一大套,使她听得不耐烦,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意听,也听不大明白。她不能不觉得,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但这又能怎么着呢?你们有学问的人会说,无理也能搅三分,甭管你怎么讲歪理,总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想叫我可怜你?一掉泪就什么都认头?没门儿!〃雨给我扯这些周三经!你又觉着回来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干吗呢?你不会不回来吗?你干吗回来啊?〃
〃是啊,我究竟回来干什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扪心自问,她竟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归来的动机。是仅仅想回来看看这难忘的故土、看看姐姐,还是想永久地在这儿生活下去?这儿还住得下去吗?生活之路的后头有断崖,前头有绝壁,难道她没有想到吗?不,她想到了,正因为如此,她在归来的途中才〃近乡情更怯〃,每迈一步都意识到它的沉重和艰难。北平,〃博雅〃宅,不仅是她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壁的家;梁君壁,不仅是她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前妻!这个矛盾,难道可以调和吗?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后,又迟疑地留住了脚步,暂时栖身于旅馆,赢得一点喘息、一点思索、一点抉择。而这抉择竟是反反复复没有结果!家,已经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里等着她呢,奇哥哥也在那里等着她呢,她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拒之门外?正因为如此,她不再犹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许,回家来了!后果是什么?她不知道!踏进家门之前,她不能抵御对姐姐的思念,也许是蕴藏在血液中的这种力量,推着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头是风,是雨,是山,是海。。。。。。现在,迎接她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将怎样抵御啊!
〃不该回来,我真不该回来。。。。。。〃她在这仇恨面前战栗了!
客厅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回来是我的主意。。。。。。〃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中无比沉重。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着梁冰玉。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啊?不会不回来吗?〃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为难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着谁,瞅着谁都心疼。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觉得妹妹可怜了,扶着玉儿的肩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妹妹,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着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