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蒙?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玉块,〃他转过身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玉块。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玉块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十五万?〃韩子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沙蒙?亨特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为了钱!〃沙蒙?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身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高价买到了手!〃
韩子奇惊得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强烈的诱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诱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水浸湿的手。
沙蒙?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玉块还可以复原吗?〃
〃复原?碎玉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根本没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动地指着他。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湿的手。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足以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
韩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许多往事重现在眼前,他想一吐为快,但又忍住了,平静地说:〃亨特先生,谢谢您把我当成朋友,过去的事儿只能让它过去了!至于您刚才提出的要求,请您原谅,我现在还做不到,您再等我两年,只需要两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们后会有期!〃
他们在六国饭店整整谈了三个小时,把吃饭都忘了。直到侍者来告诉已经是午饭时间,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着额头说:〃Sorry,韩先生,我是请您来吃午饭的。。。。。。请吧!〃
〃谢谢,亨特先生,我们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韩子奇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请,只收下了沙蒙?亨特赠送的一盒奶油大蛋糕,给蒲绶昌带回去。不是清真糕点,韩子奇是不会吃的。
两年之后,在汇远斋忙里忙外、既做活儿又照应买卖的韩子奇突然向蒲绶昌提出:原来为做宝船而约定的三年期限已满,宝船早已交活儿,他该走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阴沉着脸说:〃什么?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梁亦清对你那么好,他一死,你翻脸不认账,就急着投靠我;我瞅着你可怜,才收留了你,没想到,到头来你又对我来这一套?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没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得讲良心啊,这三年里头,我没有亏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汇远斋的规矩吗:'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
韩子奇却出人意外地平静,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蒲绶昌说:〃师傅,您对我的恩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饭钱,我用宝船、用三年干的活儿还清了;我本来就是只答应为您做一件宝船,求您给我一碗饭吃,并没有卖给您终身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两条:第一,您把宝船拿出来,指出我哪儿做得有差错;第二,您把咱们的师徒契约拿出来,重订还是再续日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后的月薪多少,您也说个数!〃
蒲绶昌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宝船,早已在沙蒙?亨特之手,钱货两清,不能自己再闹反复;至于师徒契约,根本没有!蒲绶昌这个精明盖世的商人怎么偏偏留下了这样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贪心给弄糊涂了!现在,眼看着韩子奇要讹他,要像正规出师的学徒那样理直气壮地领一份月薪,哼,你配吗?一个半拉子臭匠人,买卖行里的事儿你还一窍不通呢!
〃滚!〃蒲绶昌大吼一声,了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旧账,断绝了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师徒〃情谊,〃韩子奇,你做得太过分了,天不能容你!〃
韩子奇出了汇远斋,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现在,他又成了一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人,但是却觉得像腰缠万贯那样踏实,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儿了,也不是三年前的小艺徒了,他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勇气走自己的路了。
他没有钱雇洋车,徒步从琉璃厂往东,进延寿寺街再往东拐,沿着过去走过的路,直奔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那里,有他日夜牵挂的师娘和两个师妹!三年来,他虽然得不到机会去看望她们,却时时刻刻把她们记在心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奇珍斋琢玉坊已经改成了茶水店,端着一摞碗的玉儿正要招呼这位急匆匆赶来的客人,韩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激动地叫了一声:〃玉儿,师妹!你长高了。。。。。。〃
玉儿惊喜地望着他,〃啊?奇哥哥!〃一声催人泪下的呼唤,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姐姐壁儿手里提着茶壶,闻声从里边出来,猛然看见韩子奇,她的两眼就忍不住冒火:〃你来干什么?我们不认得你!〃
两串热泪从韩子奇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深情地望着这印留着无数记忆的旧居,望着像仇人似的壁儿,说:〃我回来了,永远也不走了,这儿是我的家啊!〃
〃哼,你的家?这儿没你的地儿!你算什么东西?是我们家的'堵施蛮',是蒲绶昌的狗!奇珍斋毁就毁在你们手里!〃壁儿杏眼圆睁,发出愤怒的呐喊,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弱女子显示了震慑须眉的血性,〃你睁眼瞅瞅,梁家还没死绝呢,仇,还没报呢!〃
韩子奇的心中仿佛巨浪冲腾!〃师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是为这个走的,也是为这个回来的!现在,我要把奇珍斋的字号重新打起来,要让世人知道:梁老板的家业没垮,他还有女儿呢,还有徒弟呢!〃
壁儿愣愣地看着这个变得无法理解的韩子奇。不,他没变,他还是当初的奇哥哥,是她的奇哥哥又回来了!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师兄三年前离开奇珍斋的古怪举动,明白了他这三年的苦心!喜悦和愧疚同时猛烈地撞击着少女的心,热泪夺眶而出:〃奇。。。。。。奇珍斋,我们的奇珍斋,还有这一天啊!〃
〃当然有!〃韩子奇那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那里边跳动着一颗怀有远大抱负的心。他夺过壁儿手里的茶壶,扔在一边儿,〃别卖茶了,以后的奇珍斋也不开琢玉作坊了,咱要做像汇远斋那样的大买卖,跟姓蒲的比试比试!〃
壁儿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三年来那种无依无靠的空落落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韩子奇的男子汉气魄,使她看到了足以托付一切的力量。她没想到师兄的心胸竟然有这么大!〃师兄,可咱们。。。。。。没有钱啊!〃
〃不要紧,钱是人挣的!我有趁钱的朋友先帮咱们一把,转眼就能见利,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嘛!〃韩子奇伸出一双大手,攥起拳头,骨节儿〃格嘣格嘣〃地响,他相信这双手可以创造一切,能够摘下来天上的星星、月亮!
壁儿动情地抚摸着师兄的手,啊,这双粗糙瘦硬的琢玉人的手,多像父亲的手,却又比父亲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羞涩感烧红了她的面颊,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啊,师兄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
〃我?〃韩子奇觉得这话说得真奇怪,〃奇珍斋就是我的家啊!〃
〃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干!你。。。。。。你娶了我吧!〃
第六章 月明(一)
新月: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之情多年来,我很少这样,生活当中,似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大悲大喜,我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几乎从童年时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欢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父爱和母爱,就长大了。在家里,早早地分担父母的烦恼,我听惯了他们对生活的抱怨,看惯了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做发泄的对象,甚至波及子女。我原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其实不然。有一位外国作家说过: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异,不幸的家庭则各不相同。这是我最近才懂得的。我正是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弱者,互相发泄是弱者对付不幸的惟一手段。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我不相信自己是个劣等的人,我也有摆脱不幸、争取幸福的权利,正因为这样,在命运的考验面前,我才敢于和你攀比,相信属于我的一切,我都应该得到,也能够得到。但是,我还是错了。有人曾经给我算过命,说是:奇奇海市,缈缈蜃楼,一派佳境,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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