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夯头也没回地走了,直奔村东那眼土井。
他刮风打闪般跑到村东一看,原来是打井遇到了泉眼,井筒里积了不少水,人们没法干活。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怕啥!遇上泉眼是好兆头,这井一定水旺。”
“井筒子里净水怎么干活呀!”
“淘水呀!”大夯说着,把裤腿一挽,便要跳进去。人们把他拦住,“你疯了!都立冬了,水太凉,不能下去。”
大夯没有理睬,抓根麻绳往井架子上一栓,一出溜下到井底下,随即向井上的人喊:“快给我个桶!”
人们手忙脚乱地扔给他一只桶。他又喊:“我淘,你们往上提。”
李贵九见大夯一个人在井下够累的,把裤腿一挽也下去了。大夯着急地说:“大叔,你这么大年纪了,这水太凉,你上去。”
“我跟你一块干。”
“你顶不住。”
二楞子向井下招呼:“九贵大伯,你快上来,我下去。”
“少废话,再扔给我一只桶!”李贵九冲上面的人喊。
人们看李贵九那执拗劲,只好又扔下一只桶。他和大夯比赛似的淘着,人们迅速地往上提,井筒里的水在急剧下降。
“贵九叔,你的腿在发抖,快上来换换!”
“这就完了,换啥!”李贵九头也不抬地干着。
不一会儿,井里的水淘干了。李贵九从井下上来,被冷风一吹,冷得上牙磕下牙。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喝口酒!”
漫场野地里哪来的酒啊!老鼠四一听,撒腿就往家跑。不一会儿就拿来了半瓶老白干,递给李贵九:“快喝几口,暖暖身子。”
李贵九冲井下的大夯说:“快上来喝几口。”
大夯对人们说:“趁着这会儿水没漫上来,快下盘砌井筒子。”
于是,人们又忙着下盘、递砖,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很快就把井筒子砌了起来。随着井筒子的升高,井里的水已经齐腰深了。
大夯从井里上来,简直成了泥水人。他那冻僵的双腿不听使唤,扑通跌倒在井台上。人们赶紧把他扶到砖摞后面,替他换下那身水淋淋的衣裳。然后把酒瓶子递给他:“快喝两口酒,暖和暖和。”
大夯虽然换了衣裳,因在水里泡了一个多钟头,仍在筛糠似地抖着,冷得牙巴骨得得地响,两只手也僵得不打弯了,根本抓不住酒瓶子。
老鼠四赶紧把酒瓶子放在他的嘴上:“快喝两口。”
石大夯刚喝了两口酒,石老大就气喘吁吁地跑着来了。他见大夯冻成这个样子,心疼地责备说:“简直是瞎干!大冬天泡在水里哪吃得消?还不快回家!”
大夯冲爹笑笑:“一着急就啥都忘了。”
李月萍听说小俊生了个胖小子,打心眼里替大夯高兴。大夯有了儿子,石家有了后代,可喜可贺!
她对大夯有割不断的情。听说小俊怀孕了,早就做了两身小衣裳,一身红的,一身蓝的。送红的表示吉庆,红红火火;送蓝的表示孩子健壮,“拦住”的意思。今天,她把这两身小衣裳拿出来,左看右看觉得做得挺好,细针密线织着她的深情厚意。自己以什么身份去送呢?亲戚、朋友、乡亲,还是过去的恋人?小俊对她不友好,成天醋溜溜的,心存戒备。给孩子送衣裳,她会怎么想?两口子会不会因此闹矛盾?她捉摸不透,十分为难。其实,她不必考虑这么多,就凭乡亲的份上就可以送去。又一想自己是地主,如果让别人看见,会不会给大夯带来不良影响呢?有人一定会说他阶级界限不清,甚至说他丧失立场。为这事如果领导批评他,岂不事与愿违!左思右想的结果,还是算了吧,绝对不能给大夯添麻烦。她拿着那两身小衣裳痴呆呆地看了半天,满肚子委屈涌上心头,趴在炕上呜呜哭起来,做人真难啊!
傍黑,月萍听说大夯下井泡病了,那颗心一下子揪起来。天这么冷,在井底下泡那么长时间,咋会吃得消呢!她放心不下,一定去看看。此时她已经顾不了许多,谁愿说啥说去。他拿起那两身小衣裳,把家里的鸡蛋全带上。这鸡蛋,是她为小俊坐月子攒的,甭说自己,就是平安也舍不得让他吃一个。
李月萍是领着平安去的。不知为什么,她就想叫大夯看看这孩子。
为了避免是非,她想晚上去,晚上又不兴看病人。怎样才能躲过人们的眼睛呢?想了半天,决定趁吃中午饭的时候去。这时都在家里吃饭,街上没有多少人。
她早就把那两身小衣裳放在了篮子里。忽地想起那鸡蛋应该数数。坐月子兴送六十六个,图的是六六大顺。她数了一遍又一遍,确信没有差错之后,才给平安换衣裳。平安到石家去,不能穿得脏儿吧唧的,这会叫人笑话。一切准备好之后,又到门外瞧了瞧,确信大街上没有人,才拉着平安出了门。
尽管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大街上空荡荡的,她依然不敢走大街,故意串小胡同,头也不敢抬,哪也不敢看,生怕碰上人尴尬。她走得很快,把平安拉扯得跟头趔趄。就这样,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还是狂跳不止。
到了石家门前,又犹豫起来。好久不来石家了,这大门好生疏。昔日的柴门变成了砖门楼。她想,这门楼可能是大夯娶媳妇时盖的,挺气派。两扇漆黑大门上有两个铜环,像两只巨大的眼睛在盯着她,使她胆怯。大门紧闭着,刚举起手想敲,又犹豫了。思忖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轻轻拍响了门环。
啪啪!啪啪!门环发出几声脆响,石大娘走出来问:“谁呀?”
“是我。”
李月萍轻轻应了一声。石大娘见是月萍,惊喜地说:“闺女,快家来!”
“干娘,听说你添孙子了,我过来看看。”
石大娘见她拉着个挺俊气的男孩儿,便问:“这是平安吧?”
月萍赶紧对平安说:“快叫姥姥。”
“哈,都这么大了,快叫姥姥看看。”
平安乖乖地叫了声“姥姥”。他骨碌着一双大眼睛,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位慈善的老人。月萍说:“平安,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大夯舅家的姥姥。”
这么一说,平安又甜甜地叫了一声姥姥。石大娘说:“走,快进家去。”
石大娘把月萍娘俩儿领进家,从厨房抓出两个煮鸡蛋塞到平安手里:“吃吧。”
月萍知道这鸡蛋是煮给小俊养月子的,便不让平安要。石大娘说:“过去咱穷,坐月子也吃不起鸡蛋。现在好过了,吃吧。”
月萍见石大娘这么热情,心里的疑团一下子打消了,满心欢喜地说:“干娘,我好想你们哟!”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
“俺也想你啊!”石大娘说,“孩子,你受苦了。”
“是我命不好。”月萍哽咽地说。
在西屋陪媳妇吃饭的大夯,听有人说话,问了一声:“谁呀?”
“月萍来看小俊和孩子了。”
大夯听说月萍来了,赶紧放下饭碗走出来,“是月萍呀,快进屋吧。”
“在井下没冻坏吧?”月萍最惦记的是大夯的身子。
“没事,就是腿有些发凉。”
“注意,千万不能落下老寒腿的毛病。”月萍说着走进西厢房。小俊的警惕地皱起眉来,满脸写着疑问,她来干什么?
大夯拍拍炕沿说:“月萍,坐吧。”
月萍冲小俊笑笑说:“嫂子,听说你生了个胖小子,我来给你贺喜。”
石大娘插嘴对小俊说:“月萍给你拿来了一篮子鸡蛋,还给晚来做了两身小衣裳,可漂亮啦。”
一说送东西来了,小俊那不友好的脸上立马有了笑摸样,不好意思地说:“来就来吧,还破费啥!”
“鸡蛋是自家鸡下的,小衣裳是我亲手做的。做的不好,是个心意。”
平安一挑门帘钻进屋来,嘴里还吃着煮鸡蛋。小俊已猜出这孩子是谁,故意问月萍:“这是你那小子吧?长得挺俊。”
“亏你夸他。”月萍应着,对平安说,“快叫大妗子。”
平安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妗子。”
月萍问小俊:“嫂子,孩子几天啦?”
“八天。”
“来,让我看看。”月萍说着,就爬上炕去看那孩子。
小俊好像不欢迎她看,“一个臭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月萍并没有顾及小俊那冰冷的脸色,满脸堆笑地凑上去看孩子,高兴地说:“嗬,好胖个小子!欢眉大眼的,多俊呀!”
“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石大娘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月萍知道在石家不能久留,小俊那冷眼让她受不了。拉了几句家常;就赶紧告辞了。她脸上虽然陪着笑,心里却像倒了五味瓶。
李月萍的到来搅乱了小俊那颗平静的心。她敏感地认为,月萍不是来看她,也不是来看孩子。别看拿着鸡蛋和小衣裳。她是冲大夯来的,心里酸溜溜的。大夯虽解释过多次,她心里的阴影却抹不掉。月萍走后,她阴沉着脸,明知故问道:“大夯,她不是丁步堂那个小婆吗?怎么来给咱送礼呀!”
大夯说:“我给你说过;她是吃咱娘的奶长大的,是咱娘的干闺女。”
小俊弦外有音地说:“怪不得那次她病了,你伺候了多半天!”
“月萍是个倔犟人,从不向命运屈服。土改后就主动和丁步堂离婚了。”大夯也不知自己为啥跟小俊说这些。
“既然早就离婚了,怎么还不嫁人?”小俊又提出了新问题,“她在等谁呢?”
“女人出一家进一家;谈何容易!”石大娘感叹说,“再说,又背着那地主成分,还带着个孩子,谁敢娶她呀!”
一提月萍带来的孩子,大夯的心就隐隐作痛,不再言语了。
小俊问大夯:“我看这孩子那么面熟。“
大夯听了就有些心虚,忙掩饰说:“你和平安怎么会熟?”
“我看挺像你啊。”小俊单刀直入地说,“第一眼看见他,就有这种感觉。”
“你胡说什么呀!”
小俊见大夯有些恼怒,故作笑脸说:“我可不是那种小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