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飞河点点头。
“这个小夏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她只给了我一个手机号,她说,知道她姓夏,叫她夏姐就就够了。”
卢连璧说,“我看你啊,这一回是有点儿迷住她了。”
邓飞河说,“可能吧,她是有点儿与众不同。”
“什么不同?”
“气质。感觉。嗬嗬,说不来。”
“没错,你是让她迷住了。你能迷多久呢?”
邓飞河坦白地回答,“不知道。”
“哎哟,瞧你这事做的,”卢连璧感叹道,“人都睡了,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等你将来老了,一个一个地想想,竟然连名字都留不下来,你不觉得遗憾么?”
邓飞河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好遗憾的。人生嘛,不过是一个过程,只有这个过程本身是真实的。那些女人呢,她们在这个过程中什么时候伴着你,什么时候她们才是真实的。什么时候她们离开了你,她们对你就毫无意义。我只注重她们存在时的真实就行了,记住那些空名字,又有什么用?”
说这番话的是一个青春勃发的雄性哺乳动物,他此刻置身在以病和死为标志的病房中,愈发衬托出他光彩四溢的健康与活力。他是那么洒脱那么轻松,那么无忧无虑。属于他的仿佛只是生,只是快乐,而阴暗的死亡在他的光亮下隐匿得无影无踪。
卢连璧不由得想,为什么他和乔果在一起享受那种极点的快乐时,总是脱不开沉重的忧郁和惨烈的绝望呢?
两人分手的时候,邓飞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卢哥,怎么办,有件事情还非你帮忙不可。”
“讲。咱哥儿俩还有什么说的。”
“我和夏姐有了第一次之后,给她送了一条项链。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普普通通的红玛瑙。可是,女人很看重它。”
“嗯。”卢连璧会意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慌慌张张的,小夏把它丢在西花园的枕头下面了——”
“哦,我知道了。放心,我会把它交给你的。”卢连璧一口应承下来。
邓飞河离开之后,卢连璧忽然想给乔果打电话。这个念头一动,就让人忍不住。卢连璧拿出手机正要拨号,丹琴忽然又在病床上“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说是手指尖又疼了。
卢连璧赶忙收起手机,把女儿的指头又含进了嘴里。女儿的眼睛很近很近地看着他,目光很浅很浅却又很深很深,在清澈的透明中似乎隐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诡谲。
卢连璧竟然生出了怯懦。
在预感中,女儿的病似乎与他的“造孽”有某种联系。女儿病着,而且又是在她的病房里,绝对不能给乔果打电话,就成了卢连璧自定的禁忌。
被禁忌所缚的卢连璧却无法缚住他的想象,乔果的胴体随着想象一点一点地显现在他的眼前:纤软的四肢,柔若无骨的胸腹,皮肤是凝脂般的白腻且有着丝绸般的质感,看上去宛如来自深海的软体动物……
就象嗅到了剌激气息的狗,卢连璧发现他的身体正在警觉般地兴奋起来。他不禁暗暗吃惊,他和乔果之间,应该说还谈不上感情,甚至也谈不上了解,然而两个肉体却有了异乎寻常的亲近感。仿佛两个肉体早已离开了统辖它们的各自的主人,彼此私定了一种亲密的默契。它们只要在一起——,不,甚至只要彼此想一想,就有了互相占有的欲求……
这个女人,这个可爱的软体动物,她此刻在干什么?
乔果家的晚饭是丈夫阮伟雄做的。阮伟雄一边在水池旁洗排骨,一边说,乔乔,你累了吧,你搬个椅子,在这儿坐着。
乔果把椅子搬到水池边,一边择菜,一边和丈夫说话。他们夫妻俩习惯了,一个人要是干什么活儿,另一个人就在旁边帮上帮不上的打个下手,为的是做个伴儿说个话。
水目山怎么样啊?
水目山漂亮着呢,有老庙,有毛竹园。老大老大的毛竹长得象树,象树林子。
老大老大的毛竹笋长得象——。乔果不说竹笋了,乔果说山。那整座山就是一块玉哎,太阳一照,山尖都透亮了。朦朦胧胧的,说不透又透,说透又不透。
阮伟雄笑,乔乔,你学会说绕口令了。
乔果就不再说山,接着说猫。山里的猫啊,都是土黄色的,身上长着黑斑条,那个大呀,不象猫,象野兽。那天晚上猫叫春,整个村子,整座山上都是猫在大合唱——怎么不说了?
乔果愣着,乔果想起了卢连璧在房檐下亲吻她的情景。乔果把那一幕跳过去,接着演出下一幕。我在双峰山风景区,在望月阁,把礼品交给刘仁杰了。在望月阁上一站呀,就象被什么人托在手指尖上,把你往月亮上送。月光多白呀,身边的风把你吹起来了,你觉得你要成仙了。
你们是几个人成仙的?刘仁杰那家伙又拉住你的手了吧?
他去摸礼品,摸着摸着就摸到你手上了。怎么办,总不能太让人下不来台吧。
后来就看月亮嘛,就听他背诗。好晚好晚了,多亏卢老板打来电话,我才找个借口走掉了。
卢老板这人怎么样?
生意人呗。人家跟咱来往是做生意。当然,这人还挺义气……
乔果忽然没了谈话的兴致,她讨厌自己这样说话。她从来没有这么遮遮掩掩过,她从来不曾对丈夫撒过谎。
这些“从来”都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就象摘下的苹果再不能长回树枝上,生了孩子的女人再不可能成为姑娘一样。想到这些,乔果的心中生出许多惋惜,还有隐隐的怨恨。恨自己,也恨那个让她如此的男人。
丈夫把饭做好了。
丈夫把儿子哄睡了。
丈夫悄悄地凑到乔果的耳边说,“我想要你!——”
乔果无可推托。乔果很愉快地答应,很积极地洗澡,仿佛想以此来赎回些什么。乔果是穿着外衣进浴室的,洗完澡之后,又站在浴室里将脱下来的衣服一层一层地重新穿上,然后才趿着拖鞋向卧室走去。
阮伟雄那时正躺在床上,用薄被掩着赤裸的身体。看到乔果那样披挂整齐地进来,就取笑道,“说你多少回了,洗完澡穿上睡衣不就行了。又不是去公司开会,穿那么整齐。”
乔果挨上床,阮伟雄就伸手来剥她。乔果刚说出个“别——”字,外衣已经被剥掉了。乔果躲到床角,双手抱着肩,卫护着身体,阮伟雄早伸手扯住了她的裤腿。就这样,乔果不停地求着“别——”,阮伟雄只管不停地剥着她。等到只剩下乳罩和底裤了,乔果就象受惊的兔子一样钻进了被筒里。
这不是作态,这是当初乔果养成的习惯。乔果和阮伟雄拍拖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乔果常到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家里去玩,这样就常常见到这位女同学的哥哥阮伟雄。就象自然而然隆起的胸部自然而然圆起来的臀髋一样,乔果也自然而然地恋上了阮伟雄。乔果更频繁地出入女同学的家,为的是更频繁地看到阮伟雄。
和阮伟雄相处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都让乔果心醉神迷,和阮伟雄分别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使乔果寂寞难耐。就象离不开瓜子话梅巧克力一样,乔果也离不开思念了。思念使乔果平淡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充满了苦涩和酸甜。
乔果想,这就是爱了,她需要它。
爱的感觉似乎用言语无法诉尽,于是就开始用笔。写在纸上的话仿佛比舌头说出的话更为隽永、更耐咀嚼、更具诗情画意。终于有一天,乔果在阮伟雄写给她的信的末尾看到了“吻你”这两个字。它们宛如皎洁的蛋壳,妙不可言地缓缓绽开,于是一个活泼泼的鸟雏跳了出来——那就是毛茸茸的想象。
“吻”在乔果的想象里是那种甜丝丝的节节草的气息,“吻”是水晶器皿上的折光,星星点点,闪烁着诱人的变幻。“吻”是一种清洌,一种甘甜。“吻”
是神秘的焦渴,是迷醉的陷落……对于吻的想象,使乔果沉溺在无以名状的享受和满足之中。
想象的破碎恰恰是阮伟雄带给他的那个真切的吻。暮色降临时分,他们俩在展览馆旁侧的石台阶上幽会。他们坐了很久很久说了很多很多,当他们起身离去的时候,乔果的脚在台阶上滑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斜向旁边的阮伟雄。阮伟雄连忙去扶,就势将乔果拥进了怀中。随后,乔果的鼻子受到了突如其来的碰撞,双唇被猛地压在牙齿上,舌尖生出了淡淡的甜腥味儿。快乐的感觉是有的,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紧张……
这就是“吻”了,乔果切切实实地拥有了它。可是在这拥有中,那些美妙的想象却离她而去,就象渐渐疏远的朋友,不再与她往来。
不久,已经明白吻是什么的乔果有了与阮伟雄独处一室的机会。那是向朋友借来的房子,可以由他们俩支配的时间大约是三四个小时。由吻做先导,接着迎来了山盟海誓,阮伟雄发了誓要娶她,乔果发了誓要嫁他。那些誓言是入场券,拿到它们之后,阮伟雄就动手来剥她。乔果模模糊糊地想,这是要做爱了吧。对于乔果来说,做爱是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那里神秘而诱人,让人向往而又让人恐惧。
一层一层地坚守,一层层地剥脱,最后是致命一击般的进入。猝不及防的剌痛使乔果全身抖颤起来,似乎有一把利剪咔嚓咔嚓地响着,要将她的身体裁开。
阮伟雄的身体在抖颤,甚至喉咙发出来的声音也是抖颤的。
“你,好,吗?”阮伟雄兴奋而欢悦地问。
“好——”
乔果忍着痛,尽力做出笑脸来。既然他爱她,既然她也爱他,那么就应该做这件事,那么就应该对这件事做出这样的回答。
多年相沿,这一切已经成了习惯,只要丈夫满意了,乔果也就觉得满意。她不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还会别有洞天。
是卢连璧给乔果打开了另一扇门,使她惊异地发现了别一番天地。乔果是深爱丈夫的,她想,即便算做是赎罪吧,她也应该将那另一种天地的大愉悦,带给她深爱的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