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算不如天算呐!
当乔果站在那儿发愣的时候,卢连璧却不停地走动着察看现场。山体滑坡之后,泥土沙石和树木之类的堆积量很大。现场有人在冒雨清除积石,抢修公路。
卢连璧上前打问情况,那些人告诉他,工作量太大,今天绝不可能通车,即便是明天,也没有把握。
三星车只好掉头返回,车上的两个人都沮丧地说不出话。
重新回到那幢小楼入住,登记台的服务小姐很热情地说:“欢迎先生和太太回来,你们的房间已经清扫过了,刚刚换了新的卧具。”
听了这话,乔果和卢连璧相视苦笑了。
服务小姐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又说道:“先生和太太是因为道路不通才返回的吧?请先生和太太安心休息,有了新情况,会及时通知你们。”
二人提着行李,重新回到不久前离开的那个房间。舞台、布景和道具依然俱在,可是做为已经谢幕的演员,他们却无心重演旧剧了。
那个漫长的白天由时停时下的阴雨填塞着,充实而又空虚。他们两人在房间里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却又完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黄昏降临了,暮色犹如愈煲愈稠的粥,乔果就是浮在粥面上的一枚小枣。她坐在窗前,凝视着那片浓稠的暮色。丈夫的自行车就在那无边的浓稠中升起,那车子渐渐地驶近,看得到丈夫魁伟的身体和隐在身后的儿子那两条细细的腿。儿子脚踝上套着灰白色的足球袜,沾着灰土的小足球鞋一甩一甩地弹动着,仿佛仍在练习盘带和射门。
宁宁正在长身体,需要补钙。冰箱的冷冻室里有买好的排骨,炖的时候放一点儿醋,好让钙质溶在骨头汤里。阮伟雄能想起来给儿子做么?
……
“果果,你想家了?”卢连璧从身后靠上来,一只手温暖地抚着乔果圆圆的肩头。
乔果转过身子,额头、眉毛、鼻子……慢慢地,慢慢地和对方挨在了一起。
那情形就象历经长途跋涉之后,两支疲惫的队伍终于会师。
乔果明白,卢连璧也在想家,此刻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思。乔果的手也伸了过去,缓缓地抚向对方的额发。这是彼此会心的抚慰,这是两个叛徒的相濡以沫。
“给家里,打个电话?”卢连璧说。
乔果摇摇头,神情似乎有几分凄绝。
卢连璧猛地将她抱住,合拢的双臂硬实的胸腹紧紧地贴着她挤着她,仿佛要透过肌肤,向她传递力量。乔果感受到那力量了,那力量温润而坚强,带着血的酣畅血的搏动。
那是血沁玉——乔果的身体被唤醒了,它犹如水蛭一般吸附着对方,它愈益膨大,愈益柔软。乔果惊异地发现她的肉体竟然如此地贪婪如此地凶狠,似乎要将那玉中的沁血一滴一滴一丝一丝全都吮吸殆尽。
预感到冬之将至时,蚊虫们都是这样享用它们最后的晚餐吧?那享用透着疯狂透着绝望,似乎永无餍足。夜和雨是两个相佐的调味品,给乔果和卢连璧的晚餐添滋加味。
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来的时候,乔果在卢连璧的身下停止了扭动。那是乔果的手机,卢连璧看看乔果,再瞧瞧床头柜,伸出胳膊将它拿了过来。
来电显示,是从乔果家里打来的。乔果愣了愣,随即将它放在了枕下。
枕着家人的思念,乔果在做爱时尽力地麻木,尽力地放纵,在麻木和放纵中尽力地忘却。人类要达到忘却可以循着这样的两极:一是极静,一是极动。方才那一堆混乱到极致的动作,业已证明了它的效力。然而,那忘却极为短暂,差不多就在乔果安安静静躺下来的同时,对家人的思念又悄然而升了。
“的铃铃——”手机在枕下再次响起,乔果立刻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来电显示的号码不是家里,而是刘仁杰。乔果略为迟疑之后,便决定接通它。乔果此时已经觉得这个封闭的房间有些憋闷了,刘仁杰的电话就象是一个与外界相连的通气孔,可以让她透透气,松快松快。
“喂,小乔,可以和你聊一会儿吗?”
乔果看看身边的的卢连璧,将手机在耳朵上贴紧了一些,然后回答说:“行。”
听筒那边就传来了耳语般的声音,“人这东西啊,特别古怪。有时候吧,他会觉得活着挺有味道的,吃东西香,干什么都有劲儿。有时候呢,他又觉得活着挺没意思,不就是吃吃睡睡嘛,到头还不是个死,什么都是空的。小乔,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当然。”乔果说。
方才做爱时,有滋有味儿,劲头十足。此刻呢,心里空虚得很,无趣得很。
“人活着,正因为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要给自己找点意思。正因为到头来是空的,所以才要在没有到头的时候,把什么都填满。”
乔果笑了,“唔,你是个哲学家。”
那边的声音也在笑,“我不喜欢哲学,我喜欢艺术。是艺术,让没有光亮的东西有了光亮,让没有色彩的东西,有了色彩。你比如说吧,云是什么,云是一团水汽罢了。可是用艺术的眼光想象一下,云就成了在天上跑的羊群跑的马,成了鱼鳞成了波浪成了楼阁成了宫殿。”
乔果在心里赞同着。说得对,你瞧瞧男人和女人,不就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儿,就那个样子吗?可是因为你在心里想他(她),他(她)就被想得可爱了。男人想象着女人,女人想象着男人,这样他们才相爱了。
乔果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话那边又说道,“小乔,我刚才坐在家里,忽然觉得情不可抑。于是,就画了一幅水墨画。是仕女图喽,当代仕女图,脸儿是照着你画的。画好了,又题了几句: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
卢连璧在枕边见乔果电话打得有滋有味儿,就把耳朵贴过来,想听。乔果轻轻推开他,顺手挂断了。
“谁打来的?”
“一个朋友。”
“是个男朋友吧?”卢连璧说,“他好象老是在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
“嗯,他晚上没事儿干,就喜欢这个时候聊天。”
卢连璧很知趣,再不说什么。
他们俩就再没有话说。
想君思我锦衾寒——,乔果独自想着刘仁杰的电话,心里温热热地,渐渐升起一种感动。他会因为想我,而觉得被子格外地冷吗?乔果仿佛看到那人独自缩在被筒里的样子了,后脑勺靠在床帮上,被边拉在下巴颏儿那里,两个眼睛直愣愣地出着神……
一只胳膊伸过来,将乔果再次拢进怀中。亲吻,爱抚,两具肉体犹如充了气的轮胎,缓缓地膨胀起来。亢奋随之而来,它粘滞地、笨拙地推进着,犹如挟裹了太多杂物的泥石流。那是昏天黑地的淹没,那是让人窒息的做爱。乔果伸长脖子,拼命地喘着气。就在这时候,乔果的眼前居然清晰地出现了刘仁杰的面孔。
那面孔犹如暗夜的烛照,伴着她度过了高潮涌起,意识混乱的那一刻。
怎么会有他?怎么会这样!乔果骇然了。
他们俩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上午的十一点钟。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给服务台挂电话,询问道路的情况。
电话打过去,他们被告之,眼下还没有消息。
一种难言的沮丧在他们的神经元与肌肉之间游走,他们被麻痹了,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既无所思,亦无所动,犹如两只中了毒的虫子。正中午的时候,卢连璧向乔果这边翻了翻身,想说什么。乔果猜到了,脱口道:“不吃饭,不想吃。”
卢连璧伸过来一只手,用手掌和那些手指在乔果身上说话。乔果的眼睑那里,乔果的口唇两旁、乔果的耳轮、颈脖和胸乳……本来都是反应十分敏捷的,然而此时却显出从未有过的迟钝,麻木,如此一来,就使得身体的对话变成了一个颇为艰巨的工程。
原本以为是法力无边的卢连璧,在行动时竟也显得功力不足,露出了窘相。
两人只得面对面地坐起来,象对坐发功一般,彼此传送着外气和内气。
工程完工之时,快乐并没有如期而至,有的只是衰竭般的疲惫和隐隐的疼痛。
男人和女人在那种可怕的衰竭中无知无觉半睡半醒地摊开肢体,一动不动,犹如死了一般。
乔果再次醒来时,在她的目光中出现的是窗外正在暗淡下来的天空。黄昏即将来临,她将滞留在此,面对一个无所事事的漫漫长夜。是的,无所事事。乔果已经清楚地看到,维系在她和卢连璧之间的,是各自的肉体,是两个肉体难舍难分,难弃难离。两个肉体在一起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性事;只有一类话可说,那就是与性有关的话语。如果今夜,他们面对性事无能为力,那么,两人呆在这个房间里,还能再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乔果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
“的铃铃——”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两人茫然地盯着那血红色的话机,竟有些手足无措。
鬼,谁能打听到他们俩藏在这个房间?谁会把电话打进来?……
在铃声似乎就要消失的那一刻,卢连璧伸手拿起了话筒。
电话是服务台的小姐打来的,告诉他们,下山的路已经开通了。
第十三章 未经审讯的判决
“哎哟,伟雄,我真累坏了。跟着我们安总出去,太受罪。从早到晚,忙得连个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谈条件、签合同,吃饭,跳舞,卡拉OK……头天晚上就说给你打电话呢,从夜总会回来洗洗澡,一看表,下一点了。第二天打呢,怎么也拨不出去,一看手机,没电了。用别人的电话吧,想想,算了,反正当天晚上要赶回来……”
乔果不停地说着,说得很泛滥,说得很惯性,就象破堤的水流从决开的口子往外流。她不能停,她不敢停,仿佛只要一停下来,就会立刻被人堵住。
阮伟雄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垂着眼帘。他那魁伟的身体缩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