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云虹已经跨上摩托车了,乔果忍不住问,“你和那男的,谈成了?”
戴云虹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小巧的TOYORT,火红的TOYORT,戴云虹将车发动起来,然后眉眼一弯,露出了笑。那笑态带着狐气,有一点诡,有一点媚。
那一夜,乔果和丈夫又头挨头睡在了卧室的大床上。他们做爱了,仿佛那做爱是防伪商标,只要贴上去,就能证明夫妻关系的货真价实。贴商标的时候,他们各自都很精心都很在意。乔果一躺下来就成了一所宅院,铺陈在平坦的软床上,层迭的阶台,匀称的构架,通幽的曲径,迂折的回廊……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着、等待着,以随时侍奉它的主人。
阮伟雄走进来了,他显得焦灼而又急切。那情形就象一条流离颠沛的家犬,终于回到了它的老宅。它用抖颤的爪子搔扒着,它用潮湿的鼻子嗅闻着,它亲近着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每一片瓦、每一块石……。带着些踌躇,带着些迟疑,它寻觅着异样,寻觅着熟悉。它低低地叫着,在它深深的喉管里呜咽着冲动,呜咽着感伤——乔果是诚心诚意迎候丈夫的,然而,当两个身体对接的时候,她却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困惑。那是经过无数次磨合,早已轻松顺畅的匹配,可是忽然之间,彼此部件的规格和尺寸仿佛都发生了变化。乔果自己的部件变小了,而且生了锈。对方部件的直径和体积却出乎意料之外的粗大。
唔,那真是艰难的对接,乔果的身体好象变成了一堵呆板的没有任何洞缝的水泥墙,粗暴的钻头锐利地拧转着,不管不顾地挤压着,本无缝隙的墙体破着、碎着、粉着……,于是那孔洞出现了,那是灼热的残破的孔洞——乔果忍耐着,直到那钻头退出时,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乔果睁开眼睛看丈夫,她看到男人勾着脑袋,在观察着他的钻头,那神情好象有些异样。
稍顷,工匠检查完了它的器具。当它再次进入时,乔果觉得那已经不是钻头,而是膨胀锣栓。那锣栓在节奏分明的律动中慢慢地鼓胀着,鼓胀着,让乔果感受着饱满,感受着充实。
忽然,那锣栓变软了变小了,犹如胀鼓鼓的轮胎煞了气。
“……”乔果疑惑地望着丈夫。
阮伟雄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阮伟雄视觉却更加清晰,他看到了妻子那赤裸的胴体之上,骑着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壮硕的屁股不停地扭转着,象是盗车贼在得意洋洋地骑着别人家的自行车。
那车已经被外人的屁股磨脏了。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些脏东西留在了车子里。
……
“伟雄,你累了?”乔果关切地询问。
阮伟雄没有回答。有些情景有些想法,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他懂得做丈夫的干这种事应该有头有尾,况且还事关男人的自尊和自信。于是,他闭起眼睛恪尽职守地努力着。然而,那不过是徒劳罢了,他终于一蹶不振。
那一夜,是他们夫妻肉体关系的转折。
第十四章 芳心寂寞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蔡太太免不了生出最难将息的感觉。偌大的一套房子,终日只有狗儿贝贝与她相守,唯一可以提及的人气挂在墙上——那是女儿女婿和外孙子的照片,一家人远远地从加拿大向她笑。
蔡太太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女儿生下来不久,男人就新枝另栖。从此,蔡太太只能夜夜与女儿相儇了。偎大了女儿,又偎大了外孙,如今儇的只是一床空被。女儿上次回来,在安雅小区给蔡太太买了这套二楼的房子,说是以后会常常陪她住住的。可是,蔡太太明白,女儿的孝心已经由这套房子给付足了。
阳台是全封闭的,银色的铝合金窗子对着小区的大门,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绿草坪和如雾如云的喷泉。那把永远摆在窗下的深棕色的皮摇椅上,寂寂地坐着蔡太太,她的膝上搭着一条披巾,下巴颏懒懒地搁在窗台上,目光琥珀似的凝固着。和她贴着脸儿的是哈叭狗贝贝,这小姐两条后腿蹬在蔡太太的小腹上,两个前爪在窗台上搭着,那神态有些象要在绣楼上向郎君抛掷彩球的俏佳人。
此刻不过是下午四点多钟,蔡太太已经苦苦地坐了很久很久。这真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啊!
一楼下面,传来嘈杂的响声。贝贝偏转脑袋,低低地吠了一声。蔡太太也不由自主地偏偏头向下看。一层的两套房子,原本空着一套,前不久忽然装修了,想来是要搬进新人。
蓦然间,贝贝犹如小马似的打了个响鼻,随后便响亮地尖叫着,脸儿向着前方高高地仰起来,目光中透着晶亮的喜悦。循着贝贝的视线,蔡太太看到了那条体形雄健的沙皮狗。那狗犹如褐色的石块,正向绿云般的草坪那边移动着。蔡太太的心忽然悸跳了一下,目光即刻投向沙皮狗的身后。果然,她看到了沙皮狗的主人,那位肩宽背阔的吴老师!
蔡太太腾地站了起来,她只顾急急地往外走,竟然没有留意到从膝上滑落的那条披巾。五短身材的贝贝频率极快地倒腾着四条短腿,跌跌撞撞地绊在蔡太太的脚下。匆匆的狗匆匆的人,下了楼梯欲要往外走,楼道口却被一面墙似的双人软床垫堵着。
“喂喂喂,你们快点儿呀!”蔡太太尖声嚷。
两个搬运工汗津津的脏脸从花床垫后边探出来,没好气地冲着蔡太太说,“喂,胖太太,你先让让吧——”
说着,那面花墙就冲着蔡太太撞过来,蔡太太只得退回到了梯阶上。
楼道对面的那扇铁门开着,看得到雪白的墙体橙黄的木地板和斜出的半支吊灯。里边有个男人在指挥搬运工,一晃间,蔡太太看到了男人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脸盘和眉眼都有些熟。
蔡太太未及多想,花床垫已经颤颤微微地进了铁门,蔡太太即刻移步,和贝贝一起向楼洞口奔去。
“哎哎哎,让开让开——”又是两个搬运工,抬着一个崭新的梳妆台。
蔡太太和贝贝只得再让。
等到出了楼洞口,才看到外面停着一辆运货车。车上的一些家具,还没有卸下来。蔡太太无心多究,绕过货车,沿着楼下的甬道向小区的草坪那边奔去。贝贝欢跳着跑在前面,颈间的铜铃摇出一串急促的脆响,蔡太太口里气喘着,脚下咚咚着,与那铜铃声做着呼应。
转过楼角,毫无遮拦地望到草坪和喷泉了,蔡太太的动作即刻慢下来。悠悠地踱步,缓缓地顾盼,显得从容不迫,神清气闲。贝贝小姐把个扁圆的湿鼻头仰到天上,周身的软毛都在风中雍容着,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样儿,真是矜持得很。
喷泉那边的沙皮狗走不动了,先是贱兮兮地叫出几声,继而竟不管不顾地一路跳踉,奔了过来。
“沙皮——”吴老师只得驻足,用喊声表示着管束。
贝贝小姐是欢欣鼓舞地迎上去的,蔡太太也就娉娉婷婷地跟着。到了近前,沙皮与贝贝雀跃着缠绵着,乐在了一起。两位主人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文质彬彬地站住了。
“走走?”吴老师说。
“走走。”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吴老师礼貌地望着蔡太太,蔡太太也礼貌地望着对方。
蔡太太的上头皮处暗暗地使着内劲儿,这样,眉毛就轩昂起来,眼眸显得格外的圆格外的亮。在这同时,两腮的肌肉也运作起来,它们很技巧地拢缩着,将双唇拉成“一”字,于是两颊就若隐若现出了一对酒涡。
这些动作,业经蔡太太无数次对镜演练,早已弓马娴熟。
吴老师一经对视,旋即垂首,显见他已然中箭。
蔡太太不慌不忙地带着贝贝走开,渐行渐远。吴老师也领着他的沙皮,相向而去。围绕绿草坪白喷泉的是一条水泥环行道,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只要不懈地走下去,总有碰面的时候。周而复始地相遇,得到的不过是周而复始地颔首相望,然而蔡太太已经感到了充实和富足。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
吴老师夫人的出现,使美好的循环戛然而止。那女人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一进小区的院门就远远地叫,“老吴,快来接接我呀——”
嗓门挺粗,还有一点哑。
吴老师被那粗哑干扰着,脱离了轨道,流星一般,向那女人滑去。蔡太太站住了,呆呆地望着吴老师的背影。那背影是薄情的,就那么笔直地离开。多情还属沙皮,虽然尾随主人而去,然而却五步一徘徊,时不时地回头向贝贝留恋地张望。
吴老师一走,蔡太太自然无心再在绿草坪边溜狗,她黯然神伤地扯着贝贝归家。转过楼山墙,一眼就看到挡在她那个单元楼洞口的运货卡车已经不见了,一个男人正从那个楼洞口出来,向停在旁边的一辆紫颜色的汽车走去。男人和汽车都是陌生的,吴老师就好奇地加快了脚步(蔡太太一向好奇,好奇能给她波澜不惊的生活添加一些有味儿的剌激)。遗憾的是蔡太太走过去的时候,那男人已经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里。蔡太太偏转头向车里望了望,那人的眼睛和额头都被遮着,看到的只是半边脸颊和下巴。仅此半边,已经唤起了蔡太太的记忆,毫无疑问,它们是熟悉的。
是谁呢?蔡太太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天是周末。爷爷奶奶循例将儿子宁宁接走了,丈夫阮伟雄出差还没有回来,乔果感到了一点孤单和寂寞。一整天时间里,乔果接了很多电话,然而所有的电话都不是乔果所期待的。从清晨起,乔果就等着那个电话,对于乔果来说,这个电话是不可或缺的。
黄昏之前,那个电话终于打来了。
“乔乔,你还好吗?”阮伟雄的声音在听筒里有些陌生。
“好。”乔果等着下面的话。
“今天是周末,爸爸他们把宁宁接走了吧。”
“嗯。”这话不是乔果要听的。
“我赶不回去了,还得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