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连璧合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双阿迪达斯网球鞋上。左边的那只鞋是饱满的,右边的那只呢?——那里没有右脚了,那里有的只是右脚的幽灵,它在空裤腿里晃荡着,它在空鞋壳里缩藏着。
卢连璧骇然了,这双阿迪达斯是他在医院送给邓飞河的,送鞋时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邓飞河的脚,眼前曾经出现了幻觉。此刻的这番景象,竟然和他当时的幻觉是一模一样的啊!
为什么这些幻觉都一一成了现实,莫非自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么?卢连璧简直有点儿畏惧自己了。
“怎么,卢大哥,我是不是变了很多呀?”长时间的注视显然剌激了邓飞河,他用一种金属磨擦般嘎哑的嗓音自嘲地说,“由活人变成死人了,绝症嘛。”
卢连璧一时无语,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旁边的小夏。
“不用瞧她,不用。哈哈,你是不是想问她,我怎么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从住进医院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绝症有什么稀罕,每个活着的人都带着绝症——人一生下来,就带着死!”
邓飞河笑着,那笑既尖刻又凶狠,俨然一个死亡的使者。
卢连璧不禁悚然。
“飞河,安静点儿,”小夏叹口气,推推轮椅说,“话说多了,容易累。”
“累怕什么,我还能累多久嘛。”邓飞河在轮椅上扬了扬球拍,对小夏说,“你去呀,去接球。”。
小夏无奈地向卢连璧苦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向球场的另一边走去,卢连璧随后跟了上来。
卢连璧低声问小夏。“怎么带他到这儿来了?”
“他的情况很不好,体力很差,一直在病床上躺着。今天下午,他忽然坐起来,硬要跟我来打球。怎么办,只好由着他了。”
卢连璧心里叹道,或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嘿,接好了——”邓飞河在场那边的轮椅上叫着,他瘦得已经脱了形,远远地看过去,犹如摆放在轮椅上的一具骨架。
右手将球拍扬在头顶,左手把网球托在胸前,他竭尽全力地摆出了往昔的那种潇洒姿态。“啪”,小小的圆球虚弱地划出一个短短的抛物线,象无力跃过龙门的鲤鱼一般,跌落在远离球网的地方。
卢连璧望望准备接球的小夏,小夏不动声色地站着,仿佛对方根本就未曾发过什么球。
装着网球的长筒盒就摆在邓飞河的椅座边,他伸手又掏出了一个。仍旧是那副姿势,仍旧在竭力寻求着昔日的潇洒。
第二条鲤鱼还是没有跃过龙门;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
卢连璧暗暗地计算着长筒盒里还剩有几个球,他在想,该怎么帮助朋友摆脱眼前的尴尬。就在他沉入冥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小夏惊喜的叫声,“好!——”
卢连璧抬起头,他看到那小小的圆球飘飘悠悠地越过场中心的球网,向小夏这边的场地落去。小夏将手臂平伸,那只球犹如得救了一般,轻轻坠在了网球拍上。随后,球拍向上一挑,网球又腾身向上,继而越过了球网。
轮椅上的邓飞河没有去接那只回复过来的网球。他尊严地稳坐着,犹如一个得胜的将军。
当小夏走回他的身边时,他慢慢地笑着说,“小夏,你总说接不住我的发球,这一次,你接住了……”
小夏忽然伏在他的身上,哭出了声。
两个男人没有流泪,只是对望着,目光里碰出了生离死别的惨烈。
互道再见,互道珍重,小夏推着轮椅和邓飞河一起离去了。卢连璧慢慢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的感觉。那情形,就象一只羊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荒原上。
卢连璧极想听到一个声音——,想听到乔果的声音。
拨通乔果的手机,卢连璧犹如落水的人看到了帆影一般,急切地嚷着,“你在哪儿?”
“我在安雅小区,在咱们的新房里!”是那种兴高采烈的声音,是那种活泼泼的声音。
仿佛刚刚从死亡的手掌下挣出被捂压的口鼻,仿佛听到了生命在呼唤,卢连璧高声嚷道,“你等着,我这就去!”
卢连璧把三星车开得飞快,夜灯下的街树和行人从车旁掠过,犹如惊飞的鸟。
是的,是惊飞的鸟,卢连璧依稀记得儿时就是这样在夜色中慌乱地穿过村边的老坟地。手心里攥着凉津津的汗,心在胸腔里怦怦地撞跳,树跑了鸟飞了,只剩下老坟地伸出手在身后撕扯,不让走不让走不让走——那是死在身后扯他。
桔黄色的光摇曳着生的动感,那个企盼中的窗口出现了,它在夜色里鲜明而温馨。卢连璧泊好了车,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
有房门的钥匙,门框边有门铃,可是他却扬起双手,咚咚地擂响了铁门。
门打开了,乔果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没有解释,没有停顿,卢连璧跨进门就将女人拥在了怀中。他把脸埋在女人后颈脖毛茸茸的发际里,贪婪地抽吸着。那情形,就象濒死的人在拼命吸着氧气。
那是令人融化的清新,那是让人颤栗的温暖,旺盛的活力在那温暖的体息中复苏了,做爱的欲望犹如肥硕的毛虫一般蠕动起来。
男人躬躬身,女人便双脚离地,被男人抱了起来。
“你看啊,你看那是什么?”女人指着起居室墙上新挂起的大照片。
看见了,看见了,那不是披着婚纱的新人么?
“你看这一张,你看这张——”穿过走廊的时候,女人在男人的怀里念叨着。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站在西班牙式小洋楼前的一对新人么?
“喂,瞧这张,你快瞧瞧呀——”女人在卧室的软床上指着对面的墙。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在小桥流水上相拥相吻的一对新人么?新,实在是太美、太诱人,而人生又实在太容易陈旧了。人生不过是一次性使用的方便碗筷,人生不过是还未上身就已经做旧过的水洗布裤子罢了。
人生为新能几何!
仿佛是在担心动手慢了,床上的女人也会旧下来似的,男人飞快地动起手,从壳里剥脱出那个新鲜的嫩物。
那是对新鲜的膜拜,那是对生命的膜拜,男人深深地跪伏着,犹如虔诚的信徒匍匐在圣物前。他颤抖地抚摸着亲吻着他的圣物,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着,象蛇腹依恋着土地。他的舌体来而复往地伸缩着,犹如母亲舔舐着婴儿。
蓦然,乔果发现她的双腿已经被扛在了男人的肩上,随后便向她的身体注入着快乐,注入着放纵。
是那种快乐的绝望,是那种痛彻心脾的放纵,仿佛此时完了再不会有彼时,仿佛今天完了,便永远没有明天。
肉体用它的语言将男人的这种感觉这种心境传递给了女人,于是,女人的肉体也喃喃地絮语起来。先是那种舒缓的谈话节奏,继而就谈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热烈。这样交谈了之后,男人显然倦于那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了,他用双手托着女人的腰臀,让她坐了起来。
乔果骑在男人的腰胯上,扁平的小腹紧紧地贴住了男人坚实的胸脯。男人的脸靠上来,犹如婴儿似的噙含着她鲜草莓一样的乳头。
“啊!——”乔果唱出了欢乐颂的一个高高的音符。
那音律感染了男人,他即刻跟上,用一个浑厚的胸音做为和声。
两个肉体就这样一起合唱着,它们相互赞美,相互感染,一起向歌唱的华彩段落攀升。
乔果流泪了,她心里涌满了快乐,涌满了感激。在有节律的颠荡中,乔果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拿起一样东西,戴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保佑你,保佑咱们……”乔果抚着它,絮絮地说。
“唔,小菩萨?”男人看了看,然后皱皱眉,职业性地伸手要拿裤带上的那柄昆吾刀,“瞧,长得多难看,让我给它修修面。”
“别。这是从北华寺求来的。老和尚给它念过经开过光,灵得很。”
“哈哈,开光?”男人忽然兴起,猛地将它取下。
“你,你要干什么?”
未等乔果做出反应,它已经进入了乔果的身体。它摆摆晃晃,游走在男根之前,犹如一个精灵。
“啊,啊——”乔果尖叫着仰倒下去,她发现天花板上的小射灯在亢奋地眨着眼。
“好了,这才是开过光了。”男人满意地笑着,将那小菩萨又套在了脖子上。
男人俯下身,那小菩萨就在乔果的鼻子尖前怪异地晃。变幻不定的折光在小菩萨的身上熠熠地闪着,犹如阳光下的冰凌。光,那就是她和他用生命开出的光吧?……乔果恍惚地想。
在那闪烁的光晕里,乔果看到她变成了一艘双桅船,她的双腿就是直立的桅杆,那骁勇而疯狂的水手正爬在桅尖上,热烈地含吻着。那是石榴红色的桅尖,那是滴血的桅尖,一滴两滴……,男人逐个逐个地含咬着。
船下的波浪在冲击着乔果,桅尖的风在摇荡着乔果,乔果汹涌澎湃气势磅礴地呐喊起来。
男人没有堵她的嘴。他在顷听着,在欣赏着。
乔果忽然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再度清醒的时候,乔果看到身边的男人正疲惫地望着她笑。
“笑什么?”乔果说。
“你真行,你真是造爱大师。”
“你才是,你不知道你有多棒。”
“不,如果不是你,”卢连璧摇着头,“我和我太太,就不——”
乔果愣了一下,随后便感动起来。她认真地思索着说,“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造爱”这个词,它真是贴切得很。爱必须由两个人来一起制造,必须同心协力。“
“我可是同心协力了,我的力气都给用完了,”男人精疲力尽地说,“你知道那一会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我死了,就直挺挺地躺在这张大床上。”
乔果紧紧地抱住男人说,“别,别这样说。其实刚才我也死了,一点儿知觉都没有。我算知道什么是死了,乐极了,就是死。”
乔果嘴角挂出一丝笑。那笑,有点儿凄绝。
门铃忽然叫起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