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己家门前,乔果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想了又想,还是从手袋里拿出钥匙,自己开了门。
门一响,就听到屋里有人喊,“爸爸——”。
是宁宁的声音。
乔果走进去,宁宁顿时呆住了。片刻之后,才惊喜地喊了一声“妈!——”,然后就扑上来。乔果紧紧搂住儿子,感觉到那小身体在发抖,两条小腿一抬一踹的,好象要踩住什么东西往高处爬。贴上来的小脸儿呢,又温暖,又软和。
再放开的时候,宁宁望着乔果笑,“妈,你看你的脸,你看你的脸呀,都是白的!”
乔果看着宁宁的脸,两个胖脸蛋儿上有许多白粉,衣服上也一片一片地白,那是面。
桌上放了一块面板子,有擀杖,有面砣子,还有擀好的饺子皮儿。绿汪汪的韭菜馅装在一个白搪瓷盆里,肉、姜、韭菜、香油什么的幸福地搅和在一起,发散着一种喜气洋洋的香味儿。在一些包好的饺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她挽着袖子,腰里束着围裙,俨然是家庭主妇的模样。
是楼下的赵秀梅。
赵秀梅的脸红扑扑的。外面的雪下大了,空气很冷,愈发显出室内的温暖来。
“你,你回来了?”赵秀梅有些慌张地说着,“阮大哥在楼下呢,帮我修水管。”
那口气象是在解释什么。
“噢。”
“你,等着。我去叫他来。”
赵秀梅一副急于脱身的样子,一边拍打着手,一边往外走。
“别,别,不用了。我来看宁宁——”乔果说。
房门在赵秀梅身后关住的时候,宁宁拉了拉乔果的手,仰着小脸儿说,“妈妈,我不喜欢赵阿姨……”
乔果觉得鼻子里酸了一下,她把宁宁抱起来,然后坐在沙发上,给儿子拿那些半路上买来的小食品。
过了一会儿,门响了。进来的是阮伟雄,只有他一个人。
乔果直了直身子,把目光投过去。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对方的眼中闪了一下,旋即消失了。
“我到医院看病了,顺便过来看看宁宁。”乔果的语气,也象是在解释。
“怎么,身体不舒服?”
也就是一般的口气,并没有特别的关切。
乔果说,“还好,没什么病。”
随后,就是漫无边际的沉默。两人在沙发前对坐,并不互相看着,却似乎在互相等着。
然而,却再没有等来一句话。他们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乔果的心里抓扯般地疼起来,曾经朝夕相处夫唱妇随恩恩爱爱耳鬓厮磨……,此时,居然如此地生分!
乔果站了起来。
“我走了。”
阮伟雄也站了起来,“一起吃饭吧,吃饺子。”
听上去,象是在对一位来串门的客人说的客气话。
乔果闭上了眼睛,她怕眼泪流下来。
“妈妈——”宁宁在下面抱住了乔果的腿。
“好孩子,让妈妈再亲亲。”乔果蹲下身。
儿子乖乖地将小脸儿凑上来,贴贴左边,再贴贴右边。
重新站到了院子里。风扑上来,想扯开她的裤脚、外套和头巾。雪是越来越大了,那情景有点儿象礼花升空爆响之后,散出了无数空虚的破碎。它们乱纷纷地坠落下来,落在乔果的脸上,落进了乔果的心底,让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乔果在纷飞的大雪中返回安雅小区不久,卢连璧也开着三星车回了家。
进了门,卢连璧就搓着凉手嚷嚷说,“哎呀,等急了吧,来来来,快吃饭。”
罗金凤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和丹琴已经吃过了。”
卢连璧一怔,然后说道,“给我留的饭呢?我真是饿坏了。”
罗金凤没好气地说:“跟着这个花呀哪个果的混着玩儿,你还知道饿?”
卢连璧听了,陪出个笑脸说,“别打岔,我真是饿了。
罗金凤回了一句,“真的,想着你在外面吃过了,没给你留。”
卢连璧听了,脸一板,转身进了厨房。厨房的不锈钢案子上,摆着个敞开盖的搪磁盆,里边的卤面,已经没有一点儿热气了。卢连璧似乎本来就心情欠佳,此时不禁勃然大怒,他把个搪磁盆抓起来,向案子上地使劲一摔说,“他妈的,太不象话了!”
卢连璧出门的时候,罗金凤就憋了一肚子气。那股气加温膨胀了整整一个上午,此时终于爆炸,“你骂谁?跟野女人在外面疯着玩儿,还有功劳啦!”
“放屁!”卢连璧忍不住,抬手就是一掌。
罗金凤冷不防挨了一下,顿时时悲愤交加,她捂住脸放声大哭,“你打吧打吧,打死我,好去跟那臊狐狸过!”
夫妻俩抬高了声调拌嘴的时候,女儿丹琴就竖着耳朵在房间里听。这边一打一哭,丹琴即刻跑出来,拦在了他俩中间。
“爸,妈,别打了——”
一见到孩子,罗金凤哭得更痛更伤心,“琴呐,你爸他有外心了,他不要咱们了!”
隔着孩子,卢连璧只好无奈地皱皱眉头,“别听你妈胡说。”
罗金凤理直气壮地指着丈夫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哇,我瞧你带着小摄象机走的。”
得知对方在偷偷窥视自己的行踪,卢连璧烦闷地顶了一句,“带着摄象机走怎么了?”
“你敢拿出来放放?”
“老子不给你放怎么了?”
罗金凤忽然敏捷地向茶几那边跑过去,一把将卢连璧的背袋抱在了怀里。
“反正咱琴也十一岁了,该懂事了。哼,让你闰女瞧瞧,她爸爸做的什么事儿!”
卢连璧没有过去抢,他铁青着脸,就那么看着罗金凤打开摄象机,取出带子,然后往放象机里塞。
电视屏上闪了一阵杂乱的雪花,然后就出现了真的雪花。那是天上落下的雪,天很凝重很肃穆,在那种背景里,渐渐的有人影出现了。是个女人,女人风度着她的憔悴她的苍白,渐行渐近地在屏幕上晕染开,几乎将整个屏幕占满。罗金凤看清楚了这女人不是乔果,罗金凤还看清楚了这女人的胸前有花,很大的一朵,很白……
罗金凤疑惑地向丈夫瞥了一眼。
镜头晃动着,照着女人的脚。精巧细软的白羊皮靴,疲惫地沾着些泥水,一阶一阶地住上走。担心那柔弱,担心那孤独,于是有很多的脚杂进来,与之相伴。
脚们来到了大厅里,是那种光滑的大理石,让人禁不住要随着音乐在上面翩翩起舞。
果然有音乐响了起来。
舒缓的节奏,泥浆一般滞重的旋律。石块一般的面孔连砌着,缓缓地向前移动……
是葬礼,是遗体告别仪式!
罗金凤呆住了,她甚至没有想到应该立刻关上电视机。她哑口无言地望着丈夫。卢连璧双手抱着脑袋,仿佛折断了脖子一样任它垂下来,让人无法看到的他的面孔。
凝固般的沉默。也是葬礼,也有了那种遗体告别仪式般的沉重。
罗金凤突然清醒了,她爆发似的叫道,“我错了!连璧,是我错了呀——”
卢连璧却双手张开,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
“别怪我,别怪我。我去给你热饭,你先歇会儿,我这就去给你热。”女人扑上来,抱住了丈夫。
卢连璧推开了她,是轻轻推开的。
罗金凤折身走进厨房的时候,卢连璧起身从录象机里取出了那盘带子。
“妈妈,爸爸走了呀——”女儿喊着。
罗金凤闻声奔出来,号陶大哭。“连璧,你别走,你别走……”
女儿也跟着哭。
卢连璧烦躁地皱了皱眉,打开门走了出去。
卢连璧出门之前,并没有想过要到哪儿去。风雪拂了一下他的脸,他立刻想到了安雅小区。当然是安雅!——“嘟嘟!”乔果吊在他的脖子上,忘情地吻着。
晨血带来的自我惊扰,回家造成的不良剌激,仿佛都在这忘情的拥吻中消解了。乔果也没有吃午饭,她从家里回来就无情无绪地钻进了被窝,似睡非睡地消磨着时间。卢连璧来了,她才有了饥饿的感觉,才有了做饭的兴致。
精致的不锈钢电火锅,放进海米紫菜放进肉片,放进花椒胡椒放进葱姜放进豆腐粉丝白菜……汤汤水水热热乎乎,两人相守着,吃着好情绪,吃着好感觉。
佐着芝麻酱韭菜花,乔果讲述了从清晨开始的那场虚惊。她不无嗔怪地说,“平时说那么多好听话有什么用?真需要你的时候,你倒是不能来了。”
卢连璧说,“我哪儿知道你是这种事儿啊?其实,我不告诉你要去干什么,还不是为你好。唉,小邓今天上午火化,我不想因为这样的事让你受剌激,让你心情不愉快。”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乔果还是怔住了。良久,忽然冒出一句,“小夏去了吗?”
“去了。按她的意思,我去给她拍了一盘带子,做个纪念。”
乔果感慨地说,“小邓这辈子有这么一个重情义的女朋友,死也值了。”
卢连璧说,“唉,事情总算过去了。我摄的盒带拿来了,你想看吗。”
乔果说,“放放吧。老是听你说,小夏小夏的,真想瞧瞧她长得什么样。”
卢连璧就把带子塞进录相机里。伴音嗡嗡地响着,屏幕上出来了灵堂,哀乐,花圈,挽联,吊唁的人群……,也就是这种场合应该有的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那死者是与已无干的人,尽可以淡然漠然,权做大街上驶过了一辆车,抽水马桶里放掉了一桶水。然而,如果那是熟人呢?如果那是亲人呢?逝者的身上带着你和他共有的熟悉,带着你和他共有的亲情,他的逝去事实上带走了属于你的那一部份,所以你才感到了伤痛。如此看来,你哀的只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乔果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乔果和卢连璧是相熟相亲的,而卢连璧又与邓飞河相熟,于是乔果就与邓飞河和小夏有了微妙的心理联系。小夏在镜头上一出现,卢连璧就指着说,“瞧,她就是小夏。”
乔果眨眨眼睛,“咦,我好象见过她。”
卢连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