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凤已经在病床上坐起来了,她身后垫着被子,脊背挺直,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看上去象是一尊供在庙里的泥胎。
“凤,你好点儿么?”卢连璧上前探问。
“好。”仍旧是呆呆的一张泥胎脸。
“你看看,你看看,怎么弄成了这样子!——”卢连璧搓着手,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真不明白局面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做孽呀,做孽……”泥胎喃喃不休。
卢连璧愣住了,仿佛真是冥冥之中,神明在说话。于是,眼前就乱起来,看到两个赤裸裸的肉体汗津津的滑腻腻的,如同蛇一般缠抱在一起,疯颠狂乱地弯曲着,昏天黑地地扭动着……
去水目山那天夜里,在汽车中初次与乔果做爱,丹琴也是发起了高烧,也是住进了医院!
每次都是这样,莫非这孩子真是精灵么?莫非真的有什么感应么?——这样想着,不觉悚然一惊,脊背上竟沁出了冷汗。
手机的振铃声就是在此时叫起来的,听上去格外剌耳。
“拿来——”罗金凤伸着手。
那手干瘦苍白,仿佛闪着枯骨的磷光。卢连璧望着它,不由自主地将手机递了过去。
黑色的小东西就在女人的掌心中尖叫,象一只不识好歹的老鼠。女人蛾眉紧蹙,玉牙啮合,拿手一扣,小东西就被生生地开了膛。继而,手臂一扬,后盖的电池就象被弃的腑脏,嗒然有声地甩落在地。
自知罪孽深重,卢连璧只是垂着头。
蓦然间,BP机也前赴后继地叫起来。
女人再次伸出手,又将那个小东西握在掌心。那是条小鱼,如法炮制,扣鳃剖腹,扬扬手,那小电池也被甩落在地。
仿佛洞悉了男人的心思,仿佛预知了男人要做什么。女人眼角无泪,神情凄然而决绝地说:“你,随便吧。不要我们娘俩儿,你就走。想要,就老老实实守在这儿。”
卢连璧沉默地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甜梨,缓缓地削着外皮。粗糙的外皮削掉了,露出了酥嫩多汁的梨肉。卢连璧拿着它,送到了女人干涩的嘴边。女人咬了一口,忽然哇哇地大哭。
在女儿转危为安的那几天里,卢连璧始终心不旁鹜。与其说是被人管着,毋宁说是被自己管着。他没有与乔果联系,仿佛与乔果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他与这禁忌保持着距离,不愿也不敢去触碰它。
在那些日子里,心中最苦的是乔果。
最初的那个长夜的守侯,仿佛一下子将乔果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她甚至无力打起精神,去应付每天必至的日常生活。她不清楚自己每天清晨是怎么离开安雅,到公司上班的;也不清楚每个黄昏是怎么回到这套房子里,将一个又一个长夜熬到了天明。每次转动钥匙开门进来,耳边都幻听着那人的声音,那么熟悉地叫着“果果”“果果!”;每回转动身体,眼前都会幻视出那人的身影,游鱼一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浮动。进门是可怕的,但是必须进来。在这套房子里等待是可怕的,却又不得不独自怀抱这可怕,做着苦苦的相守。
乔果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必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乔果再没有给卢连璧打电话打传呼,所有的电话和传呼,都已经在最初的那个夜晚打完。
乔果是这样想的:对方既然没有打电话过来,就是说他不能打或者不愿意打。
那么,你给他打有什么意义?
乔果也不曾上门去找卢连璧。既然他没有来,就是说他不能来或者不愿意来。
那么,你上门去找他又有什么意思?
……
甚至购物的欲望,也因此而萎顿。那次伤心晚餐的所有剩余物资都储进了冰箱,供乔果独自消受,让她慢慢地回味品尝。
今天晚上,当乔果打开冰箱,她终于看到除了一盘挂炉鸭外,冷藏室已经空空如也。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感,乔果呆呆地拿出那盘鸭子,用微波炉加了热,再下一碗面条,然后坐下来吃。
艰涩地咀嚼着。是一块鸭肋,和鸡肋一样,因弃之可惜,而无味地食之。于是,对无音无讯的那个男人的思牵,就这样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地涌动起来。
却又无从得知,君心可似我心?会不会负了自己的相思意。
正要将嚼剩的鸭肋骨吐出来,门锁一响,卢连璧走了进来。
一看就是刚刚做了购物狂,双腿被各色各样的购物袋环围着,颇有些举步维艰。
“果果,果果!——”
那些袋子全都落在地板上。马瘦毛长的男人腾跃起来,长嘶不已!
乔果呆呆地站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个让她平添许多伤愁的男人突然消失之后,又突然地归来了。
男人将她拥紧,让她周身的骨节犹如被挤碎的核桃一样咯咯地响,然后就是敲骨吸髓般地深吻。如烤如炙的焦灼,沉甸甸的怨恨,都被那深吻抽吸殆尽,乔果又觉得自己轻灵如风,和煦如霞了。
她喜极而泣。
自然少不了彼此诉说别后的这些日子。
“你看,你看——”
乔果向对方展示着她兑现的那个诺言,那份生效的离婚协议书。她是那样的喜悦和自豪,就象经过艰苦搏杀的冠军捧着她的金牌。
卢连璧很惭愧。
“对不起,果果,我还没有……,是这样,出了一些事……”
病毒性肺炎。病毒性心肌炎。刚刚出院。不是时候,无法张口。等孩子好一些,等——嘟嘟,果果懂得。嘟嘟,果果不会逼你。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看你真让人心疼。
果果,你也瘦了。这都怪我。原谅我,我无法对你说。这样的事,电话里说不清,必须当面见你。你等着,我会的,我会。
乔果和卢连璧做爱的时候,热望的只是“它在”,它在就好。此刻,乔果满含热泪,无比真纯地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男人的心碎了。
他能拿出来的,只有做爱。仿佛做爱才能补尝一切。
当男人向乔果奉献的时候,乔果颠狂了。她恨不能死在这个男人的身下。
整整一夜,两人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缠绵。晨光熹微时分,卢连璧忽然睁开眼,睡意全无。他用臂肘半撑起身子,细细地端祥着怀里的女人。乔果蓦地搂紧了他,梦呓般地喃喃着,“怎么,你又要走?——”
“不不不,我是想好好看看你。”男人吻着乔果的耳朵说,“我离不开你。”
“骗人。”声音里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对天发誓,我每天都来。只要有时间,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乔果笑了,她伸出指头,要卢连璧拉勾。卢连璧也笑着,把他的指头伸了过去。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看似半开玩笑的游戏,却是一个无比诚心的誓言。男人说的时候,绝无半点虚情假意。他知道,他对不起这个女人。他既然说到了,这次一定要做到。
然而他不知道,他这是要自己去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
第二十一章你一定烦我了
年末岁尾,眼看就到了元旦。对于“奇玉轩”这类商家来说,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商机。谁都有个来往,谁都有个应酬,忙了一年,那些公家的单位呀私人的公司啊,少不了要走动走动,给人送些礼品。这些是大头,他们花销的,是些大钱。还有小头呢,有朋友有老人,有要爱要哄的孩子,有心呀肝呀的情人……。这些都免不了要送个物件表表心意。这么多顾客进来了,“奇玉轩”呢,也就大钱小钱一起进了。
“奇玉轩”这家店,是靠卢连璧支撑着的。店里店外进货送货洽谈生意这些大宗的业务要靠他亲自执掌,这自然要耗去很多时间和精力。此外还有家事,虽然从老家请了人来帮忙,可是父女之间、夫妻之间的亲情琐事,却是外人无从替代无法相帮的。
当然,还有乔果。
如此一来,卢连璧就格外得忙,格外得累。
周一上午,去机场接了贩缅甸玉的云南客老白,中午在宾馆陪着吃饭。云南客生意做得大,也算得上“奇玉轩”的半个衣食父母,卢连璧自然小心翼翼地陪着。谈了来年的几桩生意,一时没谈下来。云南客就露出烦意来,忽然问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么?卢连璧说了几个,都是市区内的,云南客不感兴趣。卢连璧想起“潜山猎苑”,在那儿可以打打野鸡打打兔子打打狗什么的。虽然都是围养的活物,但是逐猎的趣味还是蛮浓的。
云南客应允了。动身之前,卢连璧先给乔果打电话,说是陪客人到潜山去玩。
乔果问,晚上能回来吗?卢连璧回答,回去和你一起吃晚饭肯定是不行了,赶一赶,还是能回来睡觉的。乔果说,好吧,我等着你。用的是那种果酱一样的语调,很甜面且很粘。卢连璧正要挂断,乔果在那边又叮嘱一句,手机呼机都开着呀,别让我着急。
给乔果告了假,还要给罗金凤那边打招呼。刚说一句,陪客人到潜山去,晚上不回家吃饭恐怕也不能回家睡觉了。罗金凤“嗯”一声,当即就挂断了。妻子那意思是,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卢连璧也不再挂过去解释,得了,你爱信不信吧。
卢连璧开车陪云南客到了潜山,也不过是下午四点多钟,抓紧时间玩一玩,当晚还是可以赶回潢阳的。那云南客要的是悠闲,全然没有抓紧的意思,到了就说累,要休息休息明日再行动。卢连璧想想也是,人家大老远的刚从云南那边过来,不能不让人家喘喘气儿。
当晚宿在潜山山庄,那小宾馆漂亮是漂亮,只是冷清了一些。饭后散散步回来,两人坐在前厅的小吧台前喝饮料。云南客就和服务生聊天,问这里晚上有没有特别服务项目。服务生透得很,道歉说敝山庄太偏太小,这种项目还未能开展起来。老板要是有兴致,潜山市郊有个“快乐大本营”度假中心,只要拿钱,俄罗斯小姐都有得陪呢。
云南客听了,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