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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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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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就留下了这句话……”
    我听着,紧咬着牙齿,心里非常激动。就在这一分钟,就在这个窑洞里,我也
对着这棵高贵的草发下了自己的誓言。
    我问惠嫂:“那你以后就留下来了!”
    “是啊,就这么留下了。姑娘,你不知道呀,这公路上,最辛苦的就算司机了!”
惠嫂把身子往我跟前挪了挪,抚摸着我的鬓发说,“不管黑夜白天,雪多大,天多
冷,他们不能休息呀!到站头上,再吃不好,睡不好。要是车抛了锚,三天五天不
准吃上一口热东西。有时候车掉在冰河里头,泥塘里头,就得往里跳呀!好几回我
见他们来,衣服外头一层冰盔冰甲,一走路冰碴乱响,坐到火旁边一烤,冰水一大
滩。谁不是娘怀十月生养下的?我看的这心疼呀,由不得赶快给他们找衣裳换,赶
快给他们做口热汤热水的。想起从前打蒋介石的时候,咱们妇女们伺候伤兵,洗衣
服,抬担架,端茶送水,如今,这些人跟当年解放军不是一样样么!……老惠有时
说,他教育了我。我说:去吧,说真的,是这些钢捶铁打的小伙子们……”惠嫂回
头看了看钟,吃惊的说:“嘿,看我这絮叨劲儿,两点多了,只顾说话,都忘了你
是病人!”
    我说:“不,好嫂子,你再给我说一说!”
    “算啦,话还说的完?明天你还要走路呢!”惠嫂坐起来,给我掖了掖被子,
又问我还想吃东西不?想喝水不?
    “我什么也不要了,你劳累了一天,赶快睡吧!”
    “睡?不知道睡得成睡不成?你听风刮的多大,这样天气路上就肯出事!”她
一面解棉袄一面这样说。
    那只黄猫已经卧在她腿上呼噜呼噜睡着了,她轻轻地把它抱起来:“去,不要
尽睡了,去看看老鼠出来没有!”她又对我笑了笑说:“我就是爱弄这些小猫小狗
的,我还养了七八只鸡,到我这里的人能吃上鲜鸡蛋,闺女,我孵出来的鸡娃,沱
沱河也有,唐古拉山也有,安多买马也有,你走一路都能听见我的鸡叫……”
    这一夜,我想得很多很多。惠嫂呀,你也许不知道,你的行动,你说的这些话,
在一个青年人身上发生了多大作用哟!
    想着想着,听见鸡叫了。啊呀,我从来不知道鸡会叫得这样好听,这昂然充满
信心的啼声,压倒风声,冲破黑夜,使人觉得就像生活在召唤。我想到惠嫂送出的
那些鸡,就在这同一时间,在唐古拉山头,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在浪涛滚滚的通
天河畔,人们都会听到这战斗的号角,这高原先驱者的胜利之歌!
    一阵, 听见有人走动。 一阵,听见有些车在发动了。我赶紧坐起来穿衣服,
“这小刘真的不来叫我吗?”一看惠嫂不见了,大约是在我迷糊瞌睡的时候出门了,
我多想再看一看惠嫂呀,可是,也许等不及了。看见玻璃板底下压着她的一张照片,
我取了出来,夹在日记本里。又取出自己一张照片,写了这样几个字:
    惠嫂,我把你的照片拿去一张,把我的一张留给你,我希望也会成为像你一样
的人。
    你的学生李琬丽把像片压在玻璃板底卞,我提着挂包走到院里。风已经小了些。
还不见惠嫂回来。往前走了几步,绕过那些带着汽油和烧布味的火堆,果然看见小
刘在发动车。
    “你来做什么?车里还有你什么东西?”小刘冷冰冰的问。
    我说:“走呀,我要到前面去!”
    “算啦,你就在这住下吧,有顺车把你带回噶尔穆去!”
    “这是什么话,我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我有些生气的提高声音说。
    小刘听见这话一怔,用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渐渐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
伸手打开车门。……
    这件事,在李琬丽头脑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所以她能够曲曲折折的,一
口气对我讲了两三个钟点。
    不只这样,这件事又当做有关“昆仑山上一棵草”的新史料,在青藏高原上流
传开了。人们提到勘探组的四个姑娘,也必然会提到“一棵草”、惠嫂、九间窑洞
和它们那一串故事。
    “那么,现在惠嫂还住在那里吗?”我问。
    李琬丽说:“她还住在那里,代替惠大哥当了站长,惠大哥现在是附近一个煤
矿的经理。可是那九孔石窑洞你是看不到了,因为那里已经盖起了两层楼房和一大
片温室。”
    “你还常常见到她吗?”
    “是啊,我来来往往总要在那里住一夜。有些新来的同志们,我总喜欢引他们
到那里,看看那棵草,听一听高原第一课。”
    我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开头,现在,讲一讲你自己的事吧!”
    “嗳唷,我自己有什么好讲?”这位上海姑娘脸红了,“我们的事情非常简单,
材料上不是都写的有么!”
                                                          1960年
                                                          
    (选自《建国以来短篇小说选(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月第1版)

  


                                将军族

                                陈映真

    在十二月里,这真是个好天气。特别在出殡的日子,太阳那么绚灿地普照着,
使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了一层隐秘的喜气了。有一支中音的萨士风在轻轻地吹奏着很
东洋风的《荒城之月》。它听来感伤,但也和这天气一样地,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
感。他为高个子修好了伸缩管,瘪起嘴将喇叭朝地下试吹了三个音,于是抬起来对
着大街很富于温情地和着《荒城之月》。然后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个音。
他睁大了本来细眯着的眼,他便这样地在伸缩的方向看见了伊。
    高个子伸着手,将伸缩管喇叭接了去。高个子说:
    “行了,行了。谢谢,谢谢。”
    这样地说着,高个子若有所思地将喇叭夹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皱得像蚯蚓一
般的烟伸到他的眼前,差一点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后退了一步,猛力地摇着头,瘪
着嘴做出一个笑容。不过这样的笑容,和他要预备吹奏时的表情,是颇难于区别的。
高个子便咬那烟,用手扶直了它,划了一支洋火烧红了一端,哔叽哔叽地抽了起来。
他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心在很异样地悸动着。没有看见伊,已经有了五年了吧。但
他却能一眼认出伊来。伊站在阳光里,将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让臀部向左边画
着十分优美的曼陀玲琴的弧。还是那样的站法呵。然而如今伊变得很婷婷了。很多
年前,伊也曾这样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他们都在康乐队里,几乎每天都在大卡车
的颠簸中到处表演。
    “三角脸,唱个歌好吗!”伊说。声音沙哑,仿佛鸭子。
    他猛然地回过头来,看见伊便是那样地站着,抱着一只吉他琴。伊那时又瘦又
小,在月光中,尤其的显得好笑。
    “很夜了,唱什么歌!”
    然而伊只顾站着,那样地站着。他拍了拍沙滩,伊便很和顺地坐在他的旁边。
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许多闪闪的鱼鳞。
    “那么说故事吧。”
    “啰嗦!”
    “说一个就好。”伊说着,脱掉拖鞋,裸着的脚丫子便像蟋蟀似地钉进沙里去。
    “十五、六岁了,听什么故事!”
    “说一个你们家里的故事。你们大陆上的故事。”
    伊仰着头,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干枯的小脸,使伊的发育得很不好的身体,
看来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经开始有些儿秃发的头。他编扯过许多马贼、内战、
死刑的故事。
    不过那并不是用来迷住像伊这样的貌寝的女子的呵。他看着那些梳着长长的头
发的女队员们张着小嘴,听得入神,真是赏心乐事。然而,除了听故事,伊们总是
跟年轻的乐师泡着。
    这使他寂寞得很。乐师们常常这样地说:
    “我们的三角脸,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便总是笑笑,红着那张确乎有些三角形的脸。
    他接过吉他琴,撩拨了一组和弦。琴声在夜空中铮琮着。
    渔火在极远的地方又明又灭。他正苦于怀乡,说什么“家里的”故事呢?
    “讲一个故事。讲一个猴子的故事。”他说,太息着。
    他于是想起了一个故事。那是写在一本日本的小画册上的故事。在沦陷给日本
的东北,他的姊姊曾说给他听过。他只看着五彩的小插画,一个猴子被卖给马戏团,
备尝辛酸,历经苦楚,有一个月圆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里的老家,想起了爸爸、
妈妈、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里,抱着屈着的腿,很安静地哭着。他慌了起来,嗫嚅地说:
    “开玩笑,怎么的了!”
    
    伊站了起来。瘦楞楞地,仿佛一具着衣的骷髅。伊站了一会儿,逐渐地把重心
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样。
    就是那样的。然而,于今伊却穿着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蓝的底子,到
处镶滚着金黄的花纹。十二月的阳光浴着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蓝色,看来柔和了些。
伊的太阳眼镜的脸,比起往时要丰腴了许多。伊正专心地注视着天空中画着椭圆的
鸽子们。一支红旗在向它们招摇。他原也可走进阳光里,叫伊:
    “小瘦丫头儿!”
    而伊也会用伊的有沙哑的嗓门叫起来的吧。但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伊。伊再
也不是个“小瘦丫头儿”了。他觉得自己果然已在苍老着,像旧了的鼓,缀缀补补
了的铜号那样,又丑陋、又凄凉。在康乐队里的那么些年,他才逐渐接近四十。然
而一年一年地过着,倒也尚不识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儿们和乐师们,都
早已把他当作叔伯之辈了。然而他还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却是因着心身两面,
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缘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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