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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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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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吧,睡吧。找招呼自己入睡。
    你需要一顶帽子。出门的时候,老人在花园里对我说。这会儿,我手里就捏着
这顶草帽,侧身在车站的一只旧木箱上。
    月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落叶。很少有人。
    我将腿放直伸到阳光下,而身体躲在阴影里。风在我面前吹来吹去,我手中的
帽子一扬一扬的。
    好不容易来了一列火车。下车的是几个农民装束的人。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没
有注意我。我朝天吹吹口哨,好像是一支很熟悉的曲子。就在这时,下雨了。
    火车来过了吗?
    我一回头,是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提着一只很大很旧的皮箱。
    我认识你。然后,小姑娘就不再说话,只是极耐心地等车。
    渐渐地,又来了四、五个候车的人,他们和小姑娘打招呼,又看一眼我,便都
不再作声。
    你在城里做什么?
    小姑娘隔着老远,大声对我说话。
    后来,上车之前,小姑娘走过来对我说,她家是开中药铺的。那天,她看见我
和老人在说话。
    我回娘家去。
    这让我吃了一惊。这时候,天色已很晚了。火车慢慢地朝雨幕深处滑去。
    我戴上草帽,慢慢往回走。在路过一个养马场的时候,我看了一会那些湿漉漉
的马。我听听它们的鼻息。然后回家。
    今天死了一株菊花。白色的。你找到车站了吗?乡下没什么好玩的。
    我和老人对坐在灯下吃晚饭。饭后,我陪他下了一盘棋。他坐在椅子上就睡着
了。
    这一夜。我接连做了几个类似的梦。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已不再试图通过写作发现什么了。”
    他一再重复这句话,并且抬起他那布满忧郁的眼睛。他此生尽管颇多著述,但
并不是一个有造诣的人。他的屋子整洁而朴素。显然,他并不想有意使它们——书
籍和文稿——显得凌乱。
    “我不想让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帮我写什么传记。”他无精打采地做了个手势。
    “不是传记,你听错了,是谈话录,或者叫对话录。”
    “你和我?”他迟疑地打量着我。
    “我已是个老人了……”
    我告诉他,这他已经对我说过了。
    “是么?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不再试图通过写作发
现什么了。比如,结构、文法、或者内心的一些问题。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跟你一
样。是的,这错不了。有一次采访,对我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不想说他是
个伟人,因为我们还不习惯,或者说很难相信在我们周围的人中间居然有伟人。
    他一生未曾婚娶。他甚至很有兴趣地跟我谈他的性生活。他是个老人,谈起这
些事情还使用了脏字。这使人有种亲切感。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伙子呢。
    他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总使自己处在不悦之中。也许,这就是我们最终的愉快
了。
    他在谈论另一个人,他完全为自己的叙述所控制,沉浸在一种类似抚摸的静谧
之中。
    那些曾经穿过窗棂的风已在暮色中止息。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埃兹拉·庞德的诗句:让一个老人安息吧。我想,这
大概是一个男人对自己所能做的最后的勉励了。
    
    文学视界


                              山村的墓碣
                                
                                 冯至
    
    德国和瑞士交界的一带是山谷和树林的世界,那里的居民多半是农民。虽然有
铁路,有公路,伸到他们的村庄里来,但是他们的视线还依然被些山岭所限制,不
必提巴黎和柏林,就是他们附近的几个都市,和他们的距离也好像有几万里远。
    他们各自保持住自己的服装,自己的方言,自己的习俗,自己的建筑方式。山
上的枞林有时稀疏,有时浓密,走进去,往往是几天也走不完。林径上行人稀少,
但对面若是走来一个人,没有不向你点头致意的,仿佛是熟识的一般。每逢路径拐
弯处,总少不了一块方方的指路碑,东西南北,指给你一些新鲜而又朴实的地名。
有一次,我正对着一块指路碑,踌躇着,不知应该往哪里走,在碑旁草丛中又见到
另外一块方石,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一座墓碣,上边刻着:
    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
    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
    这四行简陋的诗句非常感动我,当时我真愿望,能够给这个不知名的死者作一
次祈祷。但是我不能。小时候读过王阳明的瘗旅文,为了那死在瘴疠之乡的主仆起
过无穷的想象;这里并非瘴疠之乡,但既然同是过路人,便不自觉地起了无限的同
情,觉得这个死者好像是自己的亲属,说得重一些,竟像是所有的行路人生命里的
一部分。想到这里,这铭语中的后两行更语重情长了。
    由于这块墓碣我便发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兴趣:走路时总是常常注意路旁,
会不会在这寂静的自然里再发现这一类的墓碣呢?人们说,事事不可强求,一强求,
反而遇不到了。但有时也有偶然的机会,在你一个愿望因为不能达到而放弃了以后,
使你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在那些山村和山林里自然没有再遇到第二座这样的
墓碣,可是在我离开了那里又回到一个繁华的城市时,一天我在一个旧书店里乱翻,
不知不觉,有一个二寸长的小册子落到我的手里了。封面上写着:“山村的墓碣。”
打开一看,正是瑞士许多山村中的墓碣上的铭语,一个乡村牧师搜集的。
    欧洲城市附近的墓园往往是很好的散步场所,那里有鲜花,有短树,墓碑上有
美丽的石刻, 人们尽量把死点缀得十分幽静; 但墓铭多半是千篇一律的,无非是
“愿你在上帝那里得到永息”一类的话。可是这小册子里所搜集的则迥然不同,里
边到处流露出农人的朴实与幽默,他们看死的降临是无法抵制的,因此于无可奈何
中也就把死写得潇洒而轻松。我很便宜地买到这本小册子,茶余饭罢,常常读给朋
友们听,朋友们听了,没有一个不诧异地问:“这是真的吗?”但是每个铭语下边
都注明采集的地名。我现在还记得几段,其中有一段这样写着:
    我生于波登湖畔,
    我死于肚子痛。
    还有一个小学教师的:
    我是一个乡村教员,
    鞭打了一辈子学童。
    如今的人类正在大规模地死亡。在无数死者的坟墓前,有的刻上光荣的词句,
有的被人说是可鄙的死亡,有的无人理会。可是瑞士的山中仍旧保持着昔日的平静,
我想,那里的农民们也许还在继续刻他们的别饶风趣的墓碣吧。有时我为了许多事,
想到死的问题,在想得最严重时,很想再翻开那个小册子读一读,但它跟我许多心
爱的书籍一样,尘埋在远远的北方的家乡。
                                                 1943年,写于昆明
                      

                            生与死的一行列

                                王统照

    “老魏作了一辈子的好人,却偏偏不拣好日子死。……
    像这样落棉花瓤子的雪,这样刀尖似的风,我们却替他出殡!老魏还有这口气,
少不得又点头砸舌地说:‘劳不起驾!哦!劳不起驾’了!”
    这句话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的刚二说的。他是老魏近邻,专门为人扛棺材的
行家。自十六七岁起首同他父亲作这等传代的事,已把二十多年的精力全消耗在死
尸的身上。往常老魏总笑他是没出息的,是专与活人作对的,——因为刚二听见近
处有了死人,便向烟酒店中先赊两个铜子的白酒喝。但在这天的雪花飞舞中,他可
没先向常去的烟酒店喝一杯酒。他同伙伴们从棺材铺扛了一具薄薄的杨木棺,踏着
街上雪泥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只看见老魏的又厚而又紫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里,
在巷后的茅檐下喝玉米粥。他那失去了明光的眼不大敢向着阳光启视。在朔风逼冷
的腊月清晨,他低头喝着玉米粥,两眼尽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视。——一群乞丐
似的杠夫,束了草绳,戴了穿洞毡帽,上面的红缨摇飐着,正从他的身旁经过。大
家预备到北长街为一个医生抬棺材去。他居然喊着“喝一碗粥再去”。记得还向他
说了一句“咦!魏老头儿,回头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他哈哈地笑了。
    这都是刚二走在道中的回忆。天气冷得厉害,坐明亮包车的贵妇的颈部全包在
狐毛的领子里。汽车的轮迹在雪上也少了好些。虽然听到午炮放过,日影可没曾露
出一点。
    当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门首,刚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说出那几句话来。三个伙
伴,正如自己用力往前走去,仿佛没听明他的话一般。又走了几步,前头的小孩子
阿毛道:
    “刚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爷子不会拣好日子死的,若他会拣了日子死,他早会
拣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多坏!依我看来——不,我妈也是这样说呢,他老人
家到死也没个老伴,一个养儿子,又病又跛了一条腿,连博利工厂也进不去了,还
得他老人家弄饭来给他吃。——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这几句话似乎
使刚二听了有些动心,便用破洞的袖筒装了口,咳嗽几声,可没答话。
    他们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间破屋前头,各人脸上不但没有一滴汗珠,反而
都冻红了。几个替老魏办丧事的老人、妇女,便喊着小孩子们在墙角上烧了一瓦罐
煤渣,让他们围着取暖。
    自然是异常省事的,死尸装进了棺材,大家都觉得宽慰好多。拉车的李顺暂时
充当木匠,把棺材盖板钉好,……
    叮叮……叮,一阵斧声,与土炕上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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