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去请她来!这几个木排够用?两万多人马,靠这几个木排,过三天三夜也过不完!请他们再跟我们多搞几个!”
梁波惊奇了一下,命令道。
王鼎站起身来,向四周一瞥,见到华静站在那棵老树下面,指着她对挤在身边的李全说:
“小鬼,你去请那个女同志来!”
“就是那个背驳壳枪的?”李全望着老树下面,问道。
“对!你说首长请她!”王鼎推拥着李全的身子说。
李全放开步子,向华静跟前奔去。
华静站在老树下面人群旁边的高处,向岸边被围着的梁波看望许久了,她想来看看他,还想和他谈谈。他来得那么突然,象乘着一阵大风从云端降临下来似的。她和他分别以后,已经两个多月,很怀念他,近几天更加怀念得厉害。在深深的怀念里梁波来了,她怎么不高兴得心跳呢?可是,在她走近他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去和别人谈话,径直地走向河边,她看见他向她看了一眼,她和他的眼光已经接触在一条线上,而他竟由于匆忙没有认出她的面貌来。她和居民群众看望着刚刚奔驰而来的骑兵们,和居民群众有着相同的好奇心,但又有她特有的喜悦、惶惑、羞怯等等混杂的情绪。她望了一阵,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激烈,脸部充满了血,连耳根子都发起热来。由于县委书记和她道别,谈了几句关于继续动员做木排的问题,她才镇静过来,恢复她的自然形色。
她的心催促她再一次地走到梁波的身边去,“作为一个地方工作者,也应该和军队的负责长官接谈一下呀!”可是,梁波的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怎么好挨挤进去呢?她正在犹疑,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向她的面前大步奔来,她猛然一惊,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朝旁边移让一下,这个年轻的小战士却直闯到她的跟前,气吁吁地大声叫喊道:
“同志!我们首长请你!”
华静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又红了。为着镇静自己,便随口问道:
“首长?”
“我们军部的首长!”李全大声地回答说。
应话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她跟着李全向河边急促地走着,李全走得很快,她也走得很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激动在她的心里,使她的脚步轻捷却又有些零乱。
到了梁波面前,惊喜过分的梁波也慌乱了手脚,一面连忙地站起身子向她伸出手来,一面大笑着说:
“是你呀!小华!”
梁波的热情洋溢的仪态、笑声和亲切的语言,使她忘了周围站满着不相识的干部和战士。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机灵敏锐的眼光投射在他的精神焕发的脸上。
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亮起她那发音清亮而又柔和的嗓子,似乎有点急迫地说:
“想不到是你!身体好吗?”
“身体总是好的,你呢?什么时候到了这里?”他笑哈哈地说,在她的身上打量着。
“我也好!来了半个月了。”她微笑着说。
人这么多,几十对眼睛望着她,谈些什么呢?她感到困难,她不怕他,她认为这个人没有丝毫引起别人畏惧、顾忌的地方,周围这些干部、战士的眼睛却威胁着她,使她不能谈笑自如。
“哟!神气得很啦!小华,武装起来干我们这一行啦!”梁波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地又打量一番,夸扬着高声地说。
“跟你们当学徒呀!”她羞怯地但是竭力大声地说。
“又打大仗啦!”
“听说了!”
“这一仗打下来,蒋介石就走下坡路啦!”
“我们一定支援你们!”
不远的地方忽然骚动起来,那边又来了一支队伍,面前的人群一窝蜂似地飞跑到那边去。
梁波和华静被抛在河岸上,这也恰好,他们——特别是华静感觉要有一个只是两个人对谈的机会。
“就走吗?”华静低声问道。
“就走!我要赶上前头的部队!”梁波回答说。
“这样急?”
“战争的胜负,常常决定于一个钟头,半个钟头,甚至是几分钟的时间。”他望望沙河的流水,皱一下眉梢,带着忧虑的神情继续说道:
“这条河!就怕事情误在这条河上!”
“会水吗?”
梁波摇摇头,拾起一块石子扔到水里,抖抖拳头说:
“拚命也得拚过去呀!乘木排子!”
刚刚到达的侦察营营长洪锋,跑到面前问道:
“就过吗?”
“就过!”
洪锋跑走开去,梁波紧跟着走向渡河点的木排子那边去,华静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很急,她跟得很紧,脚下的沙石,“嚓嚓”地响着、跳跃着。
“再想法子跟我们多搞几个木排!后头的队伍还多得很咧!”梁波回过头来说。
华静赶上一步,走在梁波的并肩,气喘着说:
“县委书记、区长去搞了,伐树来不及,也没有什么树好伐,只好去动员下门板、拆房子!”
“对!山东人牺牲自己的精神,是没话说的!”
“刘团长、陈政委他们在这里,给我们帮助很大!”
“马家桥不打,你们不高兴吧?”
“有一点!”
“不要紧!这一仗打好,回来收拾这几个敌人!”
“真的那样,这里的群众就跟你们烧香磕头了!”
“用不着!请我们吃几个小枣儿就行了!”
“打完仗,到这里来吃葡萄吧!”
“好啊!再会吧!”
说着,梁波已经走到渡河点,转过头来,仓卒地向她告别。
梁波伸着手,华静却没有伸出手去,她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眼睛望着脚下,踏着滩边的小石子,两只手扭在背后。
她的神态,立刻地感应到他的心里,他惶惑起来。仿佛做了一件对她不起的事情,他感到不安,他把一只脚搭在木排上,一只脚踏着沙滩,斜着身子,张大着眼睛,微皱着眉梢,呆呆地盯望着她。
有一副鹰一样眼睛的洪锋,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这等神情,对身边的战士连连地摆摆手,低声地说:
“绳子拉好!等等!”
“松绳!”
梁波楞了一下,旋即下了命令,跳上了木排。
华静突然跳到水边,两脚站到水里,伸出她的手去,在梁波的手给她握着的时候,她趁劲跳上了木排。
“你上来干什么?”梁波问道。
“我也过去!”华静微笑着说。
“你还是……”
梁波的话还未说完,木排已经离开了河岸,颠簸着、摇晃着,顺着激流向对岸斜驶过去。
“大家坐好!”洪锋喊叫着说。
华静坐在梁波的身边,梁波紧拉着她的膀子,担心着她,她紧拉着梁波身上的皮带,担心着梁波歪到水里去。
木排破浪前进,木排两边有一、二十个战士在水里沉下浮上地游着,保护着木排上的梁波和其他不会游水的人。
木排上的官兵们,下半身全在水里,伏着的,全身埋在水里,只把头露在上面。华静把枪上的练带系紧,枪,挂在胸前,脸色有些紧张,但又充满兴奋快乐的神情,漾着傻气的笑,迎着银色浪花的飞溅。
“当心啦!歪下去就喂鱼了!”梁波说道。是逗笑,又是对她的关切。
“这个河里没有鱼。”华静望着奔游着的那些马匹,微笑着说。
一堆浪花猛扑上来,水,漫过许多人的头顶,梁波和华静的头脸淋满了水,水珠在脸上、身上川流着。
有些人,连梁波也是一样,吃了一惊,沉下脸来。
华静却“咯咯咯咯”地笑着。
木排颠簸着越过了中流,它的前端搁上东岸的沙滩。
华静和梁波站在柔软的沙滩上。
“就跟这个木排再回去吧!”梁波轻声地说,又向她伸出告别的手。
华静的手又没有伸向梁波,它探进内衣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那封信来;(她很庆幸没有沾湿。)不知怎么的,探取那封信的时候,她很沉着、镇定,待拿到手里以后,却现出了惊慌,立刻胀红了脸,手也微微地发抖起来。
“是什么?”梁波轻声问道。
她正在想着什么,答不出话来。她现在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情味,他是不理解的,只是茫然地望着她。
华静的身子沉重起来,两只脚深陷到虚沙里去。信,紧紧地捏在手里。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去,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看看他,她的心和手都在颤抖着。
梁波的马牵了过来,警卫员冯德桂牵着马,站在岸上呆望着他们。梁波正要转过身去,华静猛地把手里的信掷给了他。
“再见吧!”华静突然高声地说。
茫然的梁波感到一种突然的袭击,他的眼前闪耀着一道金光。他把那封信小心地塞进了还没有湿透的胸口上的衣袋里。仿佛他已经洞悉到信里的秘密,感受到幸福似的;他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含蕴着笑意的红晕。
“我走了!”梁波握着她的手,感情激动地大声地说。
“再会!”华静也大声地说,象那天深夜写好了这封信以后那样轻轻地笑着。
“听说你上了火线,那很好。可不能太莽撞呀!区委书记要掌握全面工作,带兵打仗不是区委书记的具体任务!……”梁波带笑地说。他的语气、神情,象上级首长对下级干部,又象兄长对待弟妹,也象爱人对待爱人似的,严肃、恳挚而又亲切。
华静笑笑,放开了梁波的手,跟着他走到岸上。
“上马吧!”华静扬着手说。
梁波走了几步,回头望望她,才跳上湿淋淋的马背。
走了,他扬起小树条儿,鞭策着他的花斑马,奔上了陡斜的蜿蜒的山道。
尘土高扬起来,直向东北角上隐隐的山岳地带卷去。
她独自地站在河岸上,向梁波的去向呆呆地望着,重迭的山阻隔了她的视线。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手又一次地探入到衣袋子里。“哎呀!”她发觉袋子里的信不在了,不禁微微地惊悸了一下。
“啊!是给了他了!”她心里又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