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晨风袭来,张灵甫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随从副官从勤务兵手里拿过一件绿色的美国的茄克来,披到他的身上。
“风大,下去吧!”随从副官的声音听来象哭泣似的,在风里颤动着。
张灵甫右眼角下面的一块肥肉,和随从副官的声音同时地颤动一下,仍旧站在原处。风,把他身上的绿茄克吹落下来,随从副官随又拾起来,抖抖,(其实,它并没有沾上泥土。)
又披到他的背上。
“立马沂蒙第一峰,立马沂蒙第一峰……”
董耀宗咬文嚼字地沉吟着,眯矑着眼睛,斜视着张灵甫,仿佛是说:
“甫公,我这个诗句怎样?”
张灵甫点点肥硕发光的脑袋,笑笑。大声说道:
“好!仗打完以后,把你这句诗刻到下面的陡壁上!”“那要由你挥毫题名。”董耀宗说着,谄媚地笑了起来,笑容在两个眼角上停留了好久好久。
飞机越来越多,凶猛地向山谷里俯冲下去,打着机枪,漫山遍野地扔着炸弹,紧接着,响起了密集的雷样的炮声。
张灵甫举起特大的望远镜,了望着。
烟柱迅速腾起,有一两处村庄现出熊熊的火光。“不消灭他们,也要驱逐他们!让陈毅、粟裕知道厉害!”
董耀宗吸着雪茄烟,张目倒眉地说。
“绝不是驱逐他们!驱逐他们到胶东三角地区,迫使他们过黄河,是第二、第三个方案,是中策、下策,是最不得已的方案。要实现第一个方案,彻底地毁灭他们!解决山东战局!让共产党知道我的厉害!让杜鲁门①相信我们的力量强大!”
①杜鲁门系当时的美国总统。
张灵甫的手杖在孟良崮的黑石块上敲击着,手杖的铜头和石块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他的说话声几乎是嘶喊着的,象是对他的部属颁发战令,又象是对坐在南京的蒋介石效忠的宣誓,同时,又象是对山下的解放军发出警告似的。
过了几分钟,张灵甫眼里的凶光向群山又瞥了一下,再一次地显露了他那俯瞰尘寰的自豪的气概以后,下了崮顶,带着满怀兴奋的心情,回到坡腰下面的屋子里。
喘息稍稍平定以后,董耀宗沉思了好久,终于怯怯地说:
“昨天夜里,你睡着了,五十一旅陈旅长……”
“怎么样?”张灵甫不介意地问道。
“垛庄一线,敌人来了增援部队。”
张灵甫的脸色稍稍沉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也没有什么,不沉着,辎重连的骡马丢了几匹。”董耀宗又补充说。
张灵甫突然站起身来,看着壁上的地图说:
“好!好!这一仗打成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不敢应战,他们来了,那就正中下怀!他们只当我是条好吃的鱼,可不知道鱼刺会卡住他们的喉咙!”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是兴致勃勃,接下去,他提高了声调说:
“耀宗兄!胡宗南拿了个延安,那有什么味道?空城一座!战争,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的实力!我们跟共产党打了二十年,不明智之处,就是得城得地的观念太重,不注意扑灭敌人的力量。共产党的战法是实力战,我们也要以实力对付实力,以强大的实力扑灭他们弱小的实力。”
董耀宗仰望着对方精神振奋的神态,喷着青烟赞叹着说:
“甫公的眼光是锐利的!见地卓绝!”
“再不改变方针、战法,是危险的!这一番,我要创造一个惊人的奇迹。我们是第一号主力,我不做榜样,谁做榜样?
谁又配做榜样?谁又有资格创造奇迹?”
“这当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不过……”
董耀宗的话被张灵甫的手势打断。
“不过什么呢?我的部队,是钢铁的队伍!是打不烂、斩不断的!平原战,打过,山地战、也打过!兵强马壮,火力充足,怕什么?”张灵甫的眉毛直竖起来,高声地嚷叫着。
稍稍停顿一下以后,他走到参谋长身边,声调转低,拍着参谋长的肩头说:
“你的为人,忠心保国,对我,情深意厚。是我常常跟你说的。可是你忧虑多于乐观,深思但是缺乏果断!”
“我忧虑的是——”
“是什么?”
“我们的外线部队二兵团、三兵团,特别是我们一兵团的三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他们桂系的部队是不是真心诚意的与我们密切合作。”董耀宗又走到地图边去,顺手拿过张灵甫的手杖指划着说:
“现在的形势是:我们这个师,以孟良崮为核心,拉住了敌人的手脚,敌人在我们的四周,敌人的外围又是我们的友军,形势是非常非常好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友军,不在我们。他们能跟我们同心协力,从外向里攻,我们再从里朝外攻,敌人就处在夹攻当中,奇迹就必然出现,战局就大可乐观。否则,我们的处境,……前途……就……”
关于“否则”的下文,他已经想到,但他避讳了它,没有表达在语言上,只用他的低沉的声音作了透露。他深知他的主管官张灵甫是忌讳一切不祥不吉的字眼的。
“立刻报告兵团汤司令!不!立刻报告南京国防部!”
张灵甫的厚嘴唇抖动着命令道。
董耀宗立刻提起两条瘦长腿,急匆匆地跑到隔壁的屋子里,站到报话机的旁边,对报话员说:
“立刻!立刻要南京国防部!”
五九
张灵甫抓着手杖,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着。
殷勤的随从副官给他冲了一杯糖分很重的牛奶,拿了一些饼干和蛋糕,放在墙边一张不大洁净的桌子上。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手向随从副官摆了摆。随从副官和勤务兵们轻脚快步地走了出去。
他拿过刚刚送来的昨夜的作战记录,瞧着。然后,眯矑着眼睛坐到床沿上。
又喝了一口牛奶,仿佛觉得有些苦味似的,咋咋舌头,放一块饼干到嘴里,缓缓地嚼着。饼干不脆了,粘牙,于是,又喝了一口牛奶,漱了漱,把粘在牙上的饼屑冲涮到喉咙里去。——这样吃食的动作,张灵甫是很少有的,和他那大嚼大咽的习惯正相违反。他自己知道,他有了心事。
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场合,他都显示着他有着饱满的乐观情绪,有着豪迈的气度和坚强的自信;就是当着他的妻子、儿女的面前,也是这样。这是他这位中将师长受到同僚和部属赞佩、信服,崇仰的特质。他的同僚们、部属们常常这样说:
“我们师长的气色、风度,就是七十四师的灵魂,就是天下无敌的标志。”
这种说法,没有谁反对过和怀疑过,张灵甫也自当无愧。为了保持这个灵魂和标志的尊严,他的脸色从来就严峻得象一片青石一样,他的眼光总是仰视或者平视,走路,哪怕是坐在吉普车里,也是挺直宽阔的胸脯,昂起光秃的脑袋,显出威严的令人畏惧的神态。就是那根手杖吧,在别人手里,常常是拖着或是用力地撑持着地面,他则总是把它当作指挥棍或者当作帮助他的语言表达思想的工具,绝不使人感到他是因为走路的艰难才需要它的。
只有在他单身独处四旁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地表现出内心的某些忧虑和苦恼来。——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不但他的参谋长、随从副官没有察觉得到,就是他家里所有的人也没有看出来过。
现在,参谋长站在隔壁屋里的报话机旁边,和他们的国防部长陈诚通着无线电话,随从副官和勤务兵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沉思着。
阳光在门外显现出来,屋子里发着光亮。张灵甫面容上的愁丝,在光亮下面渐渐地明显起来。孟良崮高峰上的晨风向他扑来的时候,他的身子也不过微微地抖了一下,现在,坐在阳光照耀的屋子里,反而不由地抖索起来,有着寒冷的感觉。
他想到他和他的七十四师的当前处境,是在沂蒙山的重重环抱之中,周围是他的对手——共产党的第三野战军的主力部队。他的心头突然惊悸地跳了一阵。仿佛是单身进入深山遇到猛虎似的。他又想到,在共产党军队的外围,是李宗仁、白崇禧的广西军,杂牌的四川军、东北军。他们的心,他们的战斗勇气,……他轻轻地摇了摇肥大而沉重的脑袋。越想,他越是拦禁不住地想到了令人懊恼的莱芜战役,想到了李仙洲的七个师突围被歼的不幸遭遇。突围,他觉得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愚蠢的举动。昨夜,他已经作了试探,参谋长和作战记录已经明白地告诉他,作为后门的垛庄已被堵死。二四○高地已被敌人占领。他的眼睛向墙壁上的地图瞟了一下,那正是不能失掉而现在已经失掉的一条通路的关口。其他几个方向,他的部队早已和敌人面对面,开始了激战。眼前的命运怎样呢?你死我活,还是我死你活,是非拚不可了。他把他的肥黑的大手连连地翻了几次,一会儿手心向上,一会儿又手心朝下;仿佛是看看指纹筋脉瞧相算命似的。
“怎么会想到这些的呢?”他心里向自己发问道。
他从床沿上站起来,大步地走到门外,把不久以前抛开的“立马沂蒙第一峰”的憧憬追了回来,仰起头来,望着崇高阔大的孟良崮,心里起誓一般地说:
“好吧!拚战一场吧!”
董耀宗从隔壁的屋里走出来,神情紧张地告诉他说,国防部长陈诚要和他亲自说话,他便急步地走到隔壁屋里,站到报话机旁边去。
他向对方报名问好以后,就一直地站立着,以一种越来越振奋的姿态,听着对方的声音。
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脸色上。他的脸色支配着所有人的心情,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使所有的人都进入了胜利在握的、喜悦的、乐观的、兴奋的境界里。
他用连续的鼻音、不住地点头和淡淡的笑声,应诺着对方的说话,在他的感觉里,对方吐出的每一个字音都是有力量的,有坚强的胜利信念的,是信任他、鼓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