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饿,我是很馋。你知道,我在家的时候最爱吃包子了,可是入狱三年多,我一次包子也没吃过。”
“这样挺好,”他的律师停止发问,“这是我俩刚才的交谈记录,你过来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摁个手印吧。”
张决认真地看了一遍那个本子,上面的记录几乎跟录音一样准确。他用食指蘸上红印泥摁了上去。
“这纯粹是胡搞。”律师的话题回到刚才,“我已有足够信心澄清这样一个事实,你在筑路劳动时,因强烈思念女友和牵挂她的感情取向,产生打一个电话给她的念头;又因监狱伙食长年低劣,不曾改善,使你产生吃一顿包子以达到解馋的想法。你将以上动机付诸实施。必须说明的是,因为你最终是自动回来,你的行为只属于暂时脱离监管,而完全与脱逃罪无涉,检察院为此加刑一年是不公正的!”
“暂时脱离监管?”
“对,这构不成犯罪,监狱应该对你实施批评教育,至多是记过和关押禁闭而已!”
“不,”张决吃惊地摇了摇头,并企图向后退去,“不不,我是故意逃跑的,我早有预谋。打电话和吃包子,那是捎带做的事,不是目的。”
“一切证据表明,你暂时脱离监管,无非是去打电话和吃包子而已。监狱的调查报告我已看过,那上面有电话亭老板和饭店老板分别的证言。”
“不,”张决再次否认对方,“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说过,我的律师委托已告结束。”张决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有人不是在起诉你么?”
“我正是为此而来。”律师说,“我想明白了,只有证明你的清白,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不,”张决说,“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无论如何,我是不同意你在这个问题上为我插手的。我有独立行事和拒绝辩护的权利。”
律师吃惊地看着张决,“那你老实说——我不做记录——你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我无罪。”张决一字一顿地说。
“可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证明我无罪。”张决仍旧一字一顿地说。
律师愤怒地合上了本子。
6
“张决,再来一个吧,再来一个。”
“来一个吧。”
“不行,我已经口干舌燥了,我不能再讲了。”
“来,我这里有茶叶,我给你沏茶水,顶好的茶。”
这是午饭后的短暂休息时间,在监舍里,十几个犯人围着张决。他们有同监舍的,有隔壁监舍的,大家兴致勃勃地听他讲笑话。张决已经讲了七八个笑话了,每一个都逗得大家东倒西歪,前仰后合。
“好吧,那我就再讲一个。”张决说,“你们都要听吧?”
“要听要听。”几个犯人说。
张决又扭头问另几个犯人:“你们也要听吧?”
“要听要听。”那几个犯人也连连点头。
“好,那我就讲了啊——说是在一个大森林里,熊和猴子是铁哥们儿,猴子请熊帮它盖一座房子,是两室一厅,很漂亮的。盖好后,猴子住得很舒心。转年,熊的老房子塌了,它请猴子也帮它盖一座房子,就是要跟猴子的房子一模一样。猴子满口答应了,可是盖完了熊一看,只有两室,没有厅。熊问,我说猴老弟,我的怎么没有厅啊?”
张决讲到这儿,有意味地看了大家一眼,一个个指着,“猴子说,你看你个熊样,你还要厅(听),你要什么厅(听)啊!”
犯人们面面相觑,彼此观察两秒钟,继而再也憋不住了,爆发出巨大的会心的笑声,原来张决这小子在绕弯子骂人哪!
同监舍一个一直沉默的绰号“老蔫”的犯人,这回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他倚在墙角,腮帮子动了动,说:“再讲一个吧,最后一个。我入狱一年来就没笑过。”
犯人们都看着他。这个“老蔫”是个外省人,因女儿出国条件不合,他竟伪造公司和银行的印章做假证明,结果触犯“伪造印章罪”被判入狱两年。正像他说的,从大家见他那一天起,他就沉默不语,从未笑过,好像肌肉僵死了一样。
“不讲了,”张决站了起来,“真的再没有了。”
“只讲最后一个”“老蔫”仍旧慢声慢语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让我再笑一次吧。”
张决本来要往门外走,听到那个人这样说,他就立刻站住脚步。“我想一想,”张决说,“也许……这足真的最后一个。”
大家都静默着。
“嗯,我要讲的这个笑话叫‘哪条道上的?’。有个男人在开演前的戏院座位上躺着,一人占去四个位子。带座的小姐跟他说,先生,一个人只能坐一个位子。男人只低声哼了一下,动也不动。小姐请来戏院经理,经理客气地说,先生,麻烦您坐好,一个人只能占一个位子的。男人摇摇头,还是哼了一声,没有动。经理只好请来警察,警察说,老兄,你够狠啊!你是哪条道上的?那男人低哼一声,说,我是从二楼的道上……不小心跌下来的!”
“哈哈哈哈……”所有犯人肆无忌惮地笑着,那个“老蔫”则不停地拍着膝盖,身上一抖一抖的。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肃静!肃静!不许喧哗!”第四监区长戴明本突然从走廊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警棍,“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竟敢随便谈论警察?”
“不,一个笑话,在说笑话。”“老蔫”认真而忍不住笑意在解释。
“各回各的监舍,不许乱动!”
犯人们赶紧回到各自的床位上坐好,第四监区长每个监舍巡视一遍,转身走出去。稍顷,楼道口的铁栅门“轰隆”一声拉死了。几乎与此同时,监狱操场一阵警笛,一辆法院的警车驶了进来。犯人们全都趴在窗口向外望,他们看见两名武装警察从禁闭室拖出一个戴镣铐的犯人,向警车走去。
“是他?”张决吃惊地问,“这不是第二监区的那个毒贩子吗?他不是昨天已经拉出去毙掉了吗?”
“今天重新毙掉。”“老K”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
“他前一阵子越狱的事你知道吧?”“大款”凑过来说。
“我知道。”张决说。那是快两个月前的事了,在张决脱逃又回来之后一周发生的。这个犯人因大量贩毒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凡是被判处死缓的犯人,属于重犯,一律不准从事外役。这个犯人为了逃跑,竞在监狱内打起了主意,他利用每天做内役上厕所的工夫,偷偷挖地洞准备穿墙越狱,已经挖了两米多深了,被及时发现,经请示上级批复,法院对其取消缓期执行,变成立即执行死刑。
“他昨天被拉到刑场的时候,突然大喊有重要案情举报,于是又被拉回来连夜提审。”马二刚被安排在监狱食堂做饭,所以他知道得详细一些。
“噢。”张决说。
“可是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举报不出来,原来他就是怕死,想多活一天。现在百分之百是把他拉出去真正毙掉。”马二刚在监舍里年龄最轻,说话直言快语。
所有人的心情好像立刻沉重下来,他们知道,这个犯人衣服的囚号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新来的犯人顶替的。监狱永远是不断有人消失,不断有人出现。
不知谁轻轻问了一句:“你们说,什么样的犯人最想越狱?”
“这家伙不是太渴望死,就是太渴望活了。”望着绝尘而去的警车,“大款”深有感触地说,“一般来讲,死缓犯人是最忌讳越狱的,如果认真改造,用不了几年就会改为无期,无期再改有期。可是一越狱,就得立即执行死刑了。”
“对,再就是短刑犯人。”马二刚说,“那些判个三年两年的,他们不值得越狱,捱一捱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判二十年的也不敢越狱,”一个犯人说,“那样加刑后就会成为无期了。”
“照你们说,”“老K”抱着膀子插嘴道,“是老子最应该越狱喽?老子犯有强奸罪和重伤害,被判无期徒刑,再怎么加刑也还是无期徒刑,对不对?”“老K”说完,哈哈哈地狞笑起来,两颗龅牙在空气中上下颤动。
没有人搭腔。
张决走到一边。那一刻,张决的嘴角掠过一丝嘲讽和冷笑,他想,整座监狱八百多号人,不惜一切代价也值得越狱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自己。
因为自己是无辜的。
7
每月一次卫生大扫除,如今又到了。这一天,张决正在床铺上整理衣物的时候,隔壁监舍的一个叫“小贩”的犯人走进来,悄悄扔到张决枕头上一盒香烟。
“我戒了。”张决说,“我觉得抽烟对脸部的皮肤不好。”
“为什么?”
“每天只要抽半盒烟,晚上洗脸的时候我的脸色就很暗,皮肤粗,显得衰老。”张决想了想,又说,“这不行,因为我还年轻。”
“那是你晚上洗脸的缘故,光线本来就暗。”
“你是说我早晨从来不洗脸?”
“小贩”拾起烟,不说什么,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进来,扔到张决枕头上一包菲律宾酸角。
“这是什么?”
“一种食品,也可以帮助戒烟。”
这个“小贩”,入狱前犯的是盗窃罪,入狱后,却又变成监狱的地下贩子了,几乎没有他从监狱外偷偷运不进来的东西。烟、酒、糖、茶、食品、掌式游戏机,甚至现金,他统统可以弄到,而这些东西,绝大部分属于违禁品,因为它们太奢侈了。就说现金吧,监狱一律杜绝犯人携带,怕的是犯人之间进行交易或行贿。平时犯人购买生活必需品等零用,由监狱统一管理,给犯人办理存折,收支账目定时公布。可是这个“小贩”,有一次竟然让他老婆借探监机会,装在暖水袋里给他送来一沓现金。为此,“小贩”还被监狱严厉地处分过一次。
“你可真行啊,”张决一看乐了,“还是外国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