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张威的身体,张威蜷缩着的身体。
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嗡嗡的声音。
张威终于慢慢地站起来,穿上了衣服。他没有再看云平。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带上了门。带得很轻。
第二天早上,单位来车接。云平下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张威。师傅对云平说,张威给他发了短信,说有朋友想让他陪着去办点儿什么事,所以一早就搭朋友的车走了,让他们不要等他。
云平一个人坐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师傅问云平怎么了,眼圈那么黑,是不是没休息好?云平简短答道:“头疼。”
第二天,云平就上班了。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刚出差或进修回来的人是可以再接着休息一两天的,但云平没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上班。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她受不了。只要静下来,她满脑子就都是和张威裸体相对的情形。昏暗的灯光下,那景象历历在目:张威蜷缩在床边,肩,胸,腰,臀的曲线一气呵成,粗犷流畅,皮肤泛着淡淡的铜黄。她甚至是眼珠不错地看着张威站起来,一件件地穿上内裤,长裤和衬衣。在他穿内裤的时候,他胯间瑟缩抖动着的漆黑毛丛以及毛丛间的那棵灌木——她当然也看见了。虽然她只是看见,没有看清,但这看见已经如一盏高度明亮的汽灯,把她的大脑照得一片炫白。她要躲避这灯。她要上班。
然而及至坐在办公室,云平才明白,自己上班的目的原来并不仅此。她之所以这么急着上班,其实也是对自己好奇:这件事让她心虚。在经历了这件事后,她想象不出自己在单位会怎么样。她还能像以往一样有正常的秩序和正常的表现么?心里没底儿。她想知道自己的底儿。一进单位她就放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底儿。这底儿还是结实的,不会让她露出什么破绽:和女同事们拥抱,和男同事们打趣,向和自己打招呼的其他科室的人忙不迭地呈现出储蓄已久的微笑和寒暄。谈及张威的时候,她措辞恰当,不疏不呢。谈及自己的时候,她表扬加自嘲,一脸没正经。然后见过处长,接领工作,处理信件……一切都如常起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同事们早已离去。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桌前坐下。这时候,她才搜索到自己急着来上班的另一个目的:想见到张威。没错,她对自己一万个承认:她是厌恶张威的。她简直不能想象昨天晚上的情形。他怎么可以那样呢?作为同事,或者朋友,他怎么可以那样呢?他怎么可以趁着她喝醉,就那样呢?但是,她也得对自己十万个承认:她想见到张威。她想知道经过昨天晚上的裸体之后,穿衣服的张威碰到穿衣服的她,会是什么样儿。他会怎么朝她走来?他会用怎样的眼神打量她?两人碰面的时候会不会说话?他会说些什么?会不会跟她说对不起?她要不要骂他?或者说没关系?……一切都是未知数。对这未知数,她是恐惧的,也是好奇的。刚发生时,是恐惧淹没了好奇,而现在,是好奇渐渐强过了恐惧。——说到底,恐惧又有什么用?总不能为这个把工作辞了。云平忽然想起一个段子:一个死刑犯被执行枪决,初次上阵的行刑手也很紧张,第一枪擦着犯人的左耳朵过去,第二枪擦着犯人的右耳朵过去,在他正准备第三枪的时候,犯人哭着说:“大哥,求求你,勒死我,行么?”——既然必须有这个过程,那就干脆让过程痛快一些吧。
但是一天,两天,三天,已经一周了,张威还没有来上班。第五天,云平忍耐不住,跑到行政处作无意状去打听,行政处的人告诉她:张威病了。感冒。
云平的心一下子软了。他是在怕她么?他怕她什么?她这才想起去网上查询军婚和强暴的法律条文。如果张威真有这种顾虑的话,——云平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她从没有把这件事上升到如此严重的程度。告他?这不是笑话么!她干吗要告他?什么都没做,有什么可告的?即使他是想强暴,那不也是未遂么?未遂当然也是罪,可是放在她和他身上,这罪名总是有些不伦不类。这么想着,云平忍不住就想骂张威:真蠢啊。蠢死了。是,这件事情他是性质恶劣,可自己这么长时间不说话不就等于原谅他了么?难道还需要她亲口许愿?他是不是真的以为被自己抓住了什么要命的根蒂?傻瓜。说到底,有什么呀,反正没做。没做就是看了一下。不过是被他看了一下。要这么说,她也看了他的。不亏。——云平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替自己宽慰张威了。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是丈夫。问她怎么还不回家,云平撒娇道:你不在回什么家?丈夫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还有可能夜不归宿?云平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后一阵真切的委屈又夹在了这慌乱里,把她的泪刷地冲了出来,她抽着鼻子说刚刚上班,手头积攒的事儿多,她想赶快处理一下。丈夫一边笑着逗着安慰她,一边叮嘱她要注意身体,说他调动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办手续的过程得两三个月。长征即将胜利,要她再忍忍。
收线许久,云平的手还在话筒上。她忽然觉得丈夫是那么亲,那么亲,亲到了骨子里。
周一上班之后,云平终于看见了张威。不过一周时间,张威很明显地瘦了下来。简直是刀砍斧削。本来是想远远绕开他的,可一看到他的样子,云平的心就怦怦乱跳起来。怎么会那么瘦呢?才几天啊,就瘦了整整一圈。个子抽得更高了,像根竹竿。可怜人呢。看来他真是有心事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问着自己。横了横心,索性直接朝张威走过去。张威也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嗨,张威。”这三个字挤出来,云平的心突然安静了许多。
张威点点头,把眼睛看向别处,又看回来。
“听说你感冒了。好了么?”
“好了。”张威似乎有些腼腆地抿抿嘴唇,“你这些天,怎么样?”
“还好。”
两人相视一笑,回到各自的科室。坐到办公桌前,云平问自己:就这么完了?本以为天崩地裂的一件大事就这么完了?似乎又有些忿忿不平。凭什么呀,自己还得主动跟他说话。太没出息了。
可已经没出息过了,还能怎么样呢?
再见面的时候,两人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邦交:打招呼,点头,微笑,偶尔闲聊两句天气,萨达姆,拉登和黛安娜。都是最正常的时段,最正常的节奏,最正常的频率,最正常的内容。他们之间,没有再开玩笑。一句都没有。
就这样宽宏大量地把平安无事的信息递给了张威,云平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可还没等她喘匀气儿,她就蹊跷地察觉:张威似乎并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有效的镇定。他还在继续瘦。瘦得目标坚定,不屈不挠。起初云平以为是自己的心理错觉,后来才发现,他的瘦已经变得有目共睹。单位里所有的人都开始议论张威的瘦。连处长都上了心,把她叫到办公室,郑重打听:“张威小伙子挺好的,最近是怎么了?”云平失笑道:“我怎么会知道。”处长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往云平的眼里勾来,“在市里学习的时候,张威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怎么就换了个人?”“不清楚。”云平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也奇怪。”
有一次,培训班的一个女同学跑来他们单位调研,两人一起接待,在一个特色牛肉馆子预订了座位,三人汇齐。女同学一见张威就张大了嘴巴,仿佛见了鬼,结巴着问道:“怎么,怎么会这么瘦?”张威和云平都没有接茬,只是给她夹菜,你一筷,我一筷。过了好一会儿,女同学才安下神来,挑起话头,回忆起培训班的许多趣事,张威和云平的反应依然平淡。及至谈到云平喝醉张威背的章节,云平起身便上卫生间。女同学终于感觉到了不妙,跟到卫生间,连珠炮似地问她:“你们俩怎么怪怪的?培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闹什么矛盾了?”
“没有。”云平断然道,又振振有辞地解释,“那时是临时性同学,现在是永久性同事,所以尽管处得好,保持分寸还是很重要的。”
“噢——,懂了。临时,性同学,永久,性同事……”同学念念有辞。云平把手上的水珠甩到她的身上。两个女人嬉笑着从卫生间走出来。隔着密密麻麻的食客,云平一眼就看见张威寂寂地坐在那里。人头攒动中,不早,也不晚,两人的目光于瞬间相遇。是清寒的,洁素的目光。一刹那,在喧嚣的众声中,云平似乎听见有金属落地的脆响,叮叮,哨哨。这声响折射到耳朵里,刺出锐利的疼。
这个笨蛋。云平暗骂。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揪心。他干吗要让她这么揪心?他还在思量那件事么?他还想要她怎么做才肯放下?她已经饶过他了,他就那么饶不过自己?追究起来,他这么秤砣落河沉到底,不也是从另一个角度羞辱她么?——羞辱她对他的既往不咎是一种不知自重的轻浮。她有些恨起他来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容忍他这么下去,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云平给张威发了个短信,要他晚走一会儿,说她有话对他说。——她打算和张威彻底地,直接地谈谈那件事。原本,她是想把那件事在心里沤烂的。短信发过,云平突然为自己骄傲起来。她是个多么有心胸的女人啊。不仅在行为上原谅了张威,还要从精神上解救张威。那个夜晚是条冰河,他和她本来已经处在了河的两岸,只要她不吐口,那条河就没有冰释的可能。他们就只能在冰面上行走,是真正的如履薄冰。但是,现在,她已经决定一容到底,不只是让冰面解冻,还要在这条河上重修桥梁。
怀着这样的骄傲,听见张威走进办公室,云平双眸朗净,递上一杯刚刚泡好的咖啡。热咖啡的香气霎时缭绕在他们中间。
“张威。”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