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他们两个是不是因为我们吵架了。他那脖子上手臂上的伤痕,肯定是女人抓的、咬的,看了我的心……
儿子不是说,是单位里的人的老婆耍赖吗?
骗人!马老师说,这么幼稚的假话你也相信啊。他们是那么正规的大公司,都是高素质的人,怎么可能?我看是支玲弄的!她背地里发脾气了。你呀,不是我说你,人家那么贵的电水壶,你一下就把它烧坏了,三四百块的东西,你怎么不小心点呢。
怎么说是我烧坏了?只是刚好碰到我烧水罢了。我要修,那个工字型的螺丝,他家没有那种螺丝刀,拆不开我有什么办法?去外面修,他们自己又找不到发票。唉呀,年轻人和老人住在一起,就是不习惯。你看,你煮的菜,那么咸,支玲都说你几次了,你改了没有?
我现在放很少的盐了。再说,游兵从来没有说我的菜咸。你老是上了厕所忘记冲水,还不洗手,她是怎么提醒你的?
好了好了,不是你,求我来这里住我都不来。我自己家……
也不是我想来的——
好了好了,让我看完报纸。咦!——这是游兵的公司嘛!哎,哎!我的天……
说嘛!人家躺着不是!
还说你儿子骗你,都见报了!他就是被单位一个领导的老婆打啦,不不,他也推打了别人——啊?!打一个女人?还写检讨认错了?他们公司很重视,约记者采访了,表示要严肃处理——啊,我的天——决定撤掉当事主任游某的主任一职?——留职察看?
马老师霍地坐了起来,护士小声尖叫着,把浑身是针的老太太摁躺回去。
乱七八糟。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马老师气坏了。
老人回家的时候,真的买了个很大的榴莲。榴莲像一个歪长的巨型花生,表皮布满瓜子大小的刺身。
游兵快八点才进门。进门也不说话,脸色看上去还正常。两个老人互相看看,便小心招呼他吃饭。游兵说吃过了,就进了卧室。老人在厨房悄声商量,要不要安慰儿子一下。母亲说可能连饭都没吃呢。她说她去问问儿子,是不是来一小碗面?游老师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和儿子谈谈工作问题。他说,在报纸上被单位撤职,心里肯定糟糕透了。吃不吃也没心情了。哪里有什么胃口?所以,游老师说,我有必要先进去谈谈。
儿子躺在床上,也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灯斜了些光进去。使老人看清儿子和衣躺着的身影。游老师为他开了灯,儿子说,我想休息一下。父亲迟疑着,便说,你妈给你买了榴莲,他记得你爱吃如命。你吃吗?
儿子说,好。等下吃。
父亲看游兵皱着眉头,只好转身出去,但好像还是想说点什么,于是他说,嘉怡应该也爱吃吧?
儿子说,唔。
父亲说,你妈想给你煮点面,饭已经凉了。其实,我们也没吃,在等你……
你们吃吧。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儿子说,没有。累了。想休息会。出去把我的灯关了。
九
老人就在厨房小心翼翼地剖榴莲,不时互相交换担忧的眼神。马老师说,他知道我们没吃饭,也不着急哦?马老师又说,以前他不是这样。他是心细的人呢。对不对?
游老师说,对。新闻联播都结束了,快八点了哦。
他们并不是剖杀榴莲的熟手,只是买的时候,马老师刚刚虚心地请教了售货员。剥开“刺身”外壳,榴莲里面是奶黄色细腻的膏体状物,有点像脑容物。
实际上是刚扒开条缝,游老师就快窒息了。这个臭味不是锋利刺鼻的那种,而是轰然灭顶,磅礴而密致,胶汁一般,扑上来巴着你令你无处可逃,也有点像正在吞噬人的沼泽,越挣扎越淹没你。游老师被熏得大脑缺氧。马老师多少还是能接受这个气味,所以,她表情要轻快活泼一点。
他知道报纸上登他的事吗?马老师勾着脖子压低嗓子。
父亲点头。
我担心他憋出病来。母亲的窃窃的声音丝沙丝沙地,让人耳朵发痒:你跟他再谈谈吧?也许谈了心里就好受了……
没用。父亲也窃窃私语地对准母亲的耳朵:我看他可能只想和媳妇谈。我们毕竟老了,又是客人……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事算了……
我是绝不相信我儿子会打人!
嘘——父亲说,小点声!唉,我实在被熏得头昏眼花,太臭了!我去阳台透个气。
这时,门铃响了,支玲回来了。
支玲一进门就尖叫起来,天哪!原来是我家!我在楼道里就要吐了!天哪天!你们游家人怎么喜欢吃这种臭东西啊!!!
支玲扔下包,鼻子皱成花卷。父亲说,这榴莲啊,书上说是水果之王呢。说闻着臭,吃着香。游兵爱吃得很。你要不来一份?
支玲又一声尖叫,拿开!就是长命仙丹我也不吃!恶臭!太恶心了!简直就是个恶性肿瘤,嘉怡叫它“坏人的脑子”!这哪里是人吃的!我的天,哎,别放冰箱!拿出来!拿出来!我的冰箱全搞臭啦!
马老师哈哈大笑,笑声有点干。说,你不知道啊,游兵小时候,别人出国带榴莲糖回来,他爱吃得呢是没命。母亲亲昵地走近媳妇,声音很轻,甚至很随意,好像她们两个关系非常铁:快去安慰他一下,好像单位有什么麻烦事了,顺便把他爱吃的这个带进去……
媳妇并不欣赏婆婆的亲昵,本能地避了避,但又被婆婆的叙述吸引,所以偏着脸,竖着两只薄薄的大招风耳朵注意听,可一听送榴莲,立刻哇哇大叫起来:不行!还想把我卧室搞臭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我的天!简直是疯了!——游兵,要吃你滚出来!
灰暗的卧室没有回音。
婆婆手里是一玻璃小碟奶黄色的榴莲果。婆婆说,他肯定没吃饭,还是你劝他出来吃点这个,开开胃……
我也没吃饭啊!媳妇说,哎呀,我说,你们以后能不能在外面吃这种东西?!我简直要吐了!
游老师给马老师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把那碟东西拿开。可是,马老师不懂,马老师追着媳妇讨好地说,你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个馋劲,过去我们那里又没有这种东西卖,我看还是……
唉呀,不要再说啦!我告诉你,早知道你们要吃这个,我就在店里随便吃。我根本不爱回来!
婆婆笑嘻嘻的,我们还说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真不知道你不吃它……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啦!反正,我们家从来就没买过这个!将来也不会买!
支玲皱着鼻子,猛力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窗子,由于用力夸张,家里各房间顿时暴响起一阵仿佛狂风袭来的响声。回到客厅,支玲对着大窗外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几口,回过头,表情就很决绝:你们把这个恶心的东西,拿到小区石椅上吃!吃光了再回来。
可能实在是臭晕了,她又决绝地说了一句:我家!永远永远都不会买这个!
绝——不需要!
游兵站在卧房门口,没戴眼镜,一张脸因此微微变形。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人也没有看,甚至谁都没有注意到,母亲手上的一碟榴莲,就被他打到了地上。所有的眼睛,看着小玻璃碟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哨啷一声,碎裂而起。看着奶黄色的榴莲膏子,完整无缺地跳离了破碎的碟子,软在茶几脚边。
游兵依然什么人也没有看,他似乎在琢磨地上那团东西是不是榴莲,似乎在反省自己的行为。老人互相挨着声屏气敛,媳妇似乎也反应不过来。这时,所有人都看清了游兵最新的动作,他一脚踩在了那团脱逃的榴莲膏子上,猛地踏上,踩扁,脚心还狠狠地来回拧磨着,好像要把它踩没了。
臭气轰然。游兵开门而去。
马老师和游老师互相看着,游老师看马老师眼睛里,泛起一层晶亮的光泽。他把妻子牵进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支玲说,神经病!
十
老人并没有和儿子媳妇商量,就把火车票给买了。游兵和支玲都努力挽留他们。但是,他们说,针灸的效果不是很明显,专家正好也出国访问。所以,已经和专家说了,下次再来做完整的疗程。
怎么也留不住父母。
到火车站送行的时候,母亲抚摸着游兵的手,忽然掉了大颗眼泪。游兵吞了口口水,说,妈妈,对不起。
母亲摇头,说,我不是嫌你这里。我和你爸说好了,以后身体好了,你的房子大了,我们来住久一点。陪你。
父亲说,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别人的老婆呢?
游兵愣了一下说,我没有。根本不可能的事。
那你为什么写检讨呢?
处理的分寸……掌握不好吧,领导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可打不打人,这个分寸很简单啊。
其实,很多事情,真的很难掌握,掌握了你也说不清。反正我没打人。
她头上、手上都青了呀。我和你妈都看了报纸。
我怎么知道,女人一碰就发青?
父母都没有说话。
候车队伍站起来了,开始剪票了。
玄妙
叶 弥
(本文字数:2825) 《收获》 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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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义三排行第三,是个木匠。他从小头顶上就长了一只肉瘤,所以他有个外号叫独角兽冯三。他从他爷爷手上学的木工活儿,擅长做仿清或仿明的细木家具,手工活儿远近闻名。在解放前,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他,譬如说城里的国学大师余自问,大绸缎商赵小山。赵小山同时以画精美绝伦的春宫画出名。还有银行家范一流,他宣称他的聚水斋里有全国最完好的明朝紫檀木家具。这三个人的家里,冯义三是常客。时间久了,独角兽冯三也懂得些琴棋书画,道德文章。他是极崇敬这三个人的,既然心里五体投地,外面就会表现出来。他每天喝早茶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模仿的是余自问,说话的腔调像范一流。自然,一举一动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