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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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4期-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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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锅村顶多一个小时。到那里天已断黑,我头晕,把长头发扎起来盘好,戴上帽子。村里最光亮处就是停灵的地方,很热闹,他们有一些在打牌有一些在嗑瓜籽讲话,还有几个女眷在嘤嘤哭泣。很多人我都看着脸熟,名字却记不得,一张口叫人基本上张冠李戴。所以我只有学着小领导的模样,频频挥手并不停地说,嘿,你来啦;嘿,你也来啦。我一打招呼锅村人总是热烈地回应。有后生要我把长头发放出来,甩一甩,我就照办。场面上的气氛更是热烈,锅村人喜欢看我的长发,因为锅村的后生不敢蓄那么长。其实蓄长头发事出无奈。南部酒城的金老板跟我说,你既然唱摇滚,却留小分头,你以为你是黄家驹呀。我剃个光头,老板又说,你这只又扁又小的脑袋还好意思剃光头,你以为你是臧天朔呀?于是我只好任头发自由生长,慢慢地就长了。头发一长麻烦事就多。难洗。现在洗发水越卖越贵,我都有点吃不消了。有一天早晨我甚至拿洗衣粉洗头,试一试效果,感觉还不错,药死一大把虮子。说实话,我真不是一个有钱人。 
  开唱的时间还没有到。我看见有人在搬动音箱、碟机、彩色电视机等,摆在离死者三丈开外的地方。有人接线,并调试效果。他往话筒吹一口风,吹风的声音按比例放大。接着他不小心吸一口痰,吸痰的声音也按比例放大了。那只乡镇企业制造、锈迹斑斑的话筒已被我使用很多次。锅村有人结婚的时候,死了人的时候和生了孩子置办满月酒的时候,都用那只话筒。它擅长把我一个人的嗓音跑成许多人的嗓音,把独唱跑成合唱。我一直能够在锅村混下去,这只话筒是功不可没的。有时候我很累,或者心情不那么好,就会把碟子上刻好的原声放出来,自己只消对一对口型。锅村人不晓得抓假唱,他们总以为我擅长变嗓音,一下子变成刘德华,一下子又变成张学友……没有这点本事,我在锅村哪能理直气壮地当牛人? 
  郭大器让我唱刘德华的歌曲。我说,好,刘德华就刘德华。其实唱刘德华的歌非常省力,更何况还有卡拉OK伴奏。我坐在藤椅上唱歌,眼光追逐着电视屏上的字幕,嘴巴就活动开了。锅村人也不怎么听,打牌的打牌,扯淡的扯淡。至于要我唱歌,只是在人多的场合要制造一点声音,这样才显得热闹,才算主人家尽了待客礼数,所谓有场面。仅仅是坐这里制造点声音,我也没几块钱可赚。行情基本上固定下来,唱一晚三百块钱,主要收入还是在于小费。在锅村,小费我可以全拿,不必像在南部酒城那样,金老板要抽取四成。令我宽慰的是,锅村的演唱生意被我一个人包圆了,别的地方歌手即使也能吼几嗓子,削尖了脑袋也钻不进锅村来。这不是我搞个人垄断,是锅村人认旧。 
  喝水不忘挖井人,每次来到锅村,我都会想起村长郭丙朝。搭帮他的脸面,我才能在锅村混开局面。我只在心里感激他,却不能当面有所表示,因为一旦我出现在他眼前,他说不定会扑过来咬我几口。 
  我把一个碟的歌都唱上一遍,郭大器就叫我歇歇气,同时一帮道士打着鼓唱起了经。每一次死人,都是我和这帮道士轮换着上场。道士们把经念到十二点过一刻,经书就翻到底了。郭大器走到我眼前,说,李牛人,唱一首五十块钱的歌。我点点头,随手捡一块砂礓在地上画了一横笔。我每唱一首五十块钱的歌就在地上画一笔,唱完五首地上就会长出一个“正”字。虽然我的字写得不讨人喜欢,但每一划都毫不含糊地代表着五十块钱。有一次有一个光长球不长毛的小孩故意要考考我,他指着地上那颗正字,问我,牛人叔叔,这个字念什么?我告诉他,二百五。这个字念二百五! 
  五十块钱一首的歌,并非要吊起嗓子搞一搞美声唱法。同样还是刘德华的歌,《来生缘》。看着供桌上郭大器母亲皱皱巴巴的遗像,面对遗像后面门板上尚未冷透的尸体,唱这首缠绵悱恻的歌多少有点难为情——电视画面上是刘德华和一个漂亮妹子在猛搞亲热行为。但是,既然郭大器本人无所谓,我又何必拘泥小节?他付出五十块钱,我就有责任不比刘德华唱得更丑。这是最起码的职业素养和道德呵。看见我在遗像前摆起架势,锅村人就明白我要干什么了。他们把眼光齐刷刷向我抛来,打瞌睡的人也被身边熟人捏醒。刚才我坐着唱卡拉OK,他们可听可不听;一旦唱起五十块钱一首的歌,他们就觉得错过了会很不划算。唱之前我酝酿一番情绪,叭噗一声便跪了下去。伴着我跪下去的姿势,人群里冒出嘘声。我对着遗像唱上半分钟,便用膝盖走路,走向人扎堆的地方,冲着小妹子或者大姑大婶含情脉脉地唱:……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啊啊啊。唱到这一句时我的舌头总有点打滑,使不上劲。我讨厌这个喜欢拿痛字造句的词作者。往下就好了。场面上袅袅地飘起鼓掌的声音,像小孩学拉屎一样,由稀渐稠。最后我面对着一个肚皮微凸的妇女唱着:……只好等到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然后余韵徐歇,刘德华就是这样,我也只能这样。声音一停,我晓得今晚第一个五十块钱算是捏到手了。很多人都吆喝起来,说牛人再唱一个。肚皮驮了毛毛的这妇女也叫起好来,微笑地看着我。我就觉得夜色很好,乡村的夜色确实很有味道。 
  郭丙朝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突然想。回答是肯定的,锅村这么小,被四面的山围成个小盆地,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子都像是被同一口锅煮在里头。只要郭丙朝还呆在锅村,他就没法不听见我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我即将离开锅村时,郭丙朝远远地站在一棵苦楝树下等我。他脸色肯定不好。前几次来,他也会在那个地方等我,想跟我说些话什么的。我害怕和他说话,因为他总是面色凝重,语重心长。每次我总是等郭小毛把车发动起来了,再往村口那地方去。即使郭丙朝守在那里,我也仅仅打个招呼,说郭村长你好。他会抛来一枝烟,准备等我抽烟抽稳了再说话,但我总是一边点烟一边朝着龙马车奔过去,并说,郭村长今天我事急,下次再去拜你的门。他猝不及防地看着我走掉,皱纹板结了起来,嘴巴皮抽搐着。前面几次,郭丙朝总是试图让车子停下来,好揪着我说话,但郭小毛跟我一条心,把车开得更加快。这次我已经听见龙马车发出突突的声音了,我一上车郭小毛就会把车弄得飞跑起来。我坐在车上跟郭丙朝说,下次一定去你家里拜访。其实我去过郭丙朝家里一次,送他一条蓝壳的烟,价值一百块钱。但郭丙朝微笑地跟我说他一般不抽这种烟,抽中华抽顺了,还是中华牌的烟抽着有感觉,一团烟雾下去轻轻柔柔地给人暖肠暖胃。他抛给我一根中华烟,软壳的,烟杆子永远皱着,像是被洗衣机绞过。我就很奇怪了,一般的人抽烟都往呼吸道里送,郭丙朝偏偏是往消化道里送。 
  当我坐上了车正要走,郭丙朝突然蹿了上来紧挨着我坐下。郭小毛说,丙朝叔你也进城?郭丙朝说,不,我有点事情找李牛人讲。郭小毛说,我忙,你能不能快点?郭丙朝很不耐烦地说,我都不说忙你还忙,你是领导? 
  ……李牛人,你没必要躲我。郭丙朝扭过脑袋,鼓起眼泡看着我,说,我又不会咬你一口,你何必像躲鬼一样躲着我?要不然就是你心虚。你有什么心虚的?我赶紧赔笑,不做声。郭丙朝说,李牛人,我找你只会有好事,你用不着躲我。下个月三号,你记住是阳历并非农历,我家的老太太过生,要请你来唱歌。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我有言在先,现在就把你承包了,到时候一定要来!他把最后那个字咬得很用力。我问老太太多大年岁,他掰了掰手指才告诉我说七十九。这就有点奇怪了,我晓得七十九岁一般不会大搞文章,再怎么说也会捱一年做整寿。何况他还要请我给老太太唱歌。在锅村,我可从没有听说谁家老人过生日要请歌手当堂唱歌的。我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没有当即答复郭丙朝。 
  好像我要迫害你一样。郭丙朝继续用粘着血丝的眼泡看我,冒出这么一句。昨晚上他没睡好。我扭头躲开他的眼光,装作在看天。他便跟郭小毛说,小毛,你说我妈过生是不是喜事?郭小毛说,好事好事,老太太命长。郭丙朝又说,我请李牛人去唱歌,难道我还会少给他钱吗?郭小毛说,哪会少给呢,只会多给。说这些话时,郭丙朝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要是不表个态,车子看来是走不了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同时心里头暗自地笑了,又一桩生意到手,何必还装出被人逼债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应该厚道一点。 
  得到我的答复,郭丙朝才下了车,并狠狠交代一句,我们可是说定了。 
  郭小毛的车抖动起来,我得以离开锅村。我问郭小毛,你怕郭村长吗?郭小毛用力地扭着方向盘并坚决地回答我说,怕他个鸟。我又问,你们锅村人怎么都看他不顺眼?郭小毛说,别人看他不顺眼,我也跟着不顺眼。要不然别人也会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别的人看他不顺眼? 
  我说过了,我晓得个鸟。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肯说而已。我也不想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弄得很清楚。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对很多事情都没好奇心了。 
  锅村人以前不晓得“牛人”这说法。电视看得多了,才知道“牛”原来还有厉害的意思。锅村人以前很穷,通路通墟以后,手里拽着几个钱,也开始不知好歹了,搞起喜事丧事办酒席,请客越请越多不算,慢慢地还讲究去请一个四乡八村都有名气的牛人来压席,显摆主人家的面子。其实,这牛人也有个水涨船高的标准,最初的时候,把乡长镇长请来,请酒的主家就觉得自家堂屋敞亮了,来喝酒的人能够和乡长镇长磕磕杯沿,一杯冷酒也就喝得出滚烫的滋味。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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