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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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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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连看也不看他,我咬定一条,就是死在水里也不再上当。
  再一次泡进冰冷的海水里,不是滋味儿了。我老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要睡觉,也许我睡过去一会儿。因为我睁开眼睛时,四周漆黑一片,原来天黑了。我想活动一下四肢,却突然不会动弹,怎么使劲也动不了。一阵恐怖涌进我的脑海--我大概要死了,可能我已经死了。四周实在是太黑太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海,这么黑的天,也许这就是阴曹地府,据说阴曹地府就这么黑。
  我发现我的姿势很滑稽,四肢死死地缠抱着网漂子,象一条章鱼。但我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姿势,手脚就象用胶水粘在网漂上面,和肉乎乎的海参融合在一起。我肯定是死了或我肯定是快死了,不过我绝对不能死。死实在是最可怕最悲哀和最没有意思的事,死就是完了,什么什么全完了。这比失败还痛苦万分,失败了还可以再想法胜利,可死就什么也再不了啦!
  我的喉咙突地一阵痉挛。原来我的嘴碰在网漂上面的海参,肉乎乎的海参透过网孔摩挲着我的嘴唇,产生了强烈的食欲,连喉头也迫不及待地动弹。看样我现在还活着,我就势咬了一口海参,差点把网线咬断。我不知道你吃没吃过生海参,全世界最难吃的东西就是生海参。那滋味就象嚼又苦又咸又腥的硬胶皮,而且怎么嚼也嚼不烂。此时我却没这个痛苦感觉,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嚼,那海参便咕地一下冲进喉咙,又咕地一声掉进空旷的胃里面。我整个肚子里面的器官全为这个海参忙碌起来,胃肠似乎象章鱼腿那样舞动。可见我饿到什么程度。
  几口海参下肚,我有了些活气,手脚四肢有些松动。与此同时我想起了老疯头,不知这个可恨的老东西还在不在岸边。我扫视着黑乎乎的岸,静听着浪花撞击礁石的响声,判别我离岸的距离。可是我的耳朵不那么灵了,四面八方都轰响着模模糊糊的涛声。我越听越茫然,竟弄不清岸在哪儿。
  就在这时,岸边的礁石丛里亮起一丛火,金红色的火舌在暗夜里格外耀眼。我浑身僵滞的血液被这丛火倏地点燃了,开始热乎乎地流动。不用说,这是郑为民为寻我点燃的柴火,只有海碰子才会在海滩上烧这样的火丛。
  我嘶哑地喊叫着,手脚也活动开了,全身心都在朝着那丛火使劲。终于,我的身子触着了硬地,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象狗那样四腿爬动。但沉重的网包拖着我,没爬上两步我就瘫倒在泥水里。幸亏郑为民跑过来,把我扶到火丛旁,然后他又回去拖那包海参。
  一挨近火,我就浑身颤抖不止,冰冷的凉气从全身的汗毛孔里往外钻,我恨不能钻进火里面去烧自己的肉。那火丛烧得正旺,火苗欢快地舞动跳跃,庆贺我的最后胜利。我的血脉烤得真正串通了,随着热血涌动,我开始疯狂地打哆嗦,完全象得了洋狗疯病。我这才明白,我刚才在海里冻得连哆嗦也不会打了。
  我恢复了元气,也象火苗一样跳跃,并尽力地去拥抱那烧得耀眼的火丛。当我的神志全部清醒时,饥饿感象野兽一样抓挠着我。我大声喊郑为民拿面包来,郑为民却默不作声。我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站在我面前的哪是什么郑为民,而是老疯头!
  我象礁石一样呆住了,我不但没有反抗的力气,连反抗的想法也没有了。
  万万想不到,这老东西并没动我的海参,只是给火丛加了一把柴枝,便转身走了。
  我大概就这么一直站到火丛最后一束火星熄灭。
  黑暗重又合拢,把我团团罩住,我也不饿了,甚至觉得就这么一辈子不吃饭也行。远处的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人在悄悄喊我的名字,这次真的是郑为民喊我。这小子象一个美国俘虏兵一样,浑身缠了好几处白药布,还拄着一根树枝做的拐棍。他一根一根地划着火柴照亮,看我是活的还是死的。当他照到那满满一网兜海参时,差一点激动得跌倒。这小子说他下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我没吱声,我尽量不去看那些海参。
  我们这个城市的冬天最没有意思,到处都冷得不近人情。白天你可以在饭店里、商店里或是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晚上就不行了,不管你身体多壮也能要了你的命。
  冬天的海也完蛋了,海参冻得全钻到泥沙底下,其它值钱的海物也跑到深海去躲藏。这个时候你再跑到渔村借宿就特别尴尬和显眼。渔村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也有专政队,使你更无法待下去。
  我在郑为民家住了一些日子,当然还可以住些日子。但我坚决地走出去,因为郑为民家里人全都用异样的眼神斜视我,这使我难以忍受。不过郑为民这小子挺够意思,他为我同他全家大吵了好几架。我去找智多星,还没住上两天,他就被他父亲又送进专政队,还差点把我也送进去。我又去找其他的哥们儿,躲躲闪闪地这儿猫一宿,那儿藏半天,很是狼狈。后来,这些忠心耿耿的哥们儿也完蛋了,专政队发疯似地拉大网,他们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进了专政队的〃学习班〃。
  我完全成了过街的老鼠,东溜西窜。我甚至硬着头皮找到香姐家。没想到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胖女人,比香姐丑一百倍。
  她恶声恶气地说香姐家下到她说不清楚的农村去了。
  我开始冒险到火车站,客港,昼夜饭店过宿,那里搜查得相当厉害,经常半夜被撵得东奔西跑。我想起了王胜利,但还没进门我就感到他们全家的冷意。他们家老说街道主任盯着他们家,住他们家不安全。我看出他们家不是讨厌我,而是胆小害怕,才不那么气愤和伤心。
  我只好再去车站那儿。终于,在一次深夜拉大网时,我被拉进专政队。我以为这下事情严重了,并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没想到只被草草盘问几句后,便把我放了。这些家伙只注意外地口音的人,听我说一口当地话,立即失了恶劲儿,草草吆喝了一句:〃以后夜里少出来窜!〃我甚至在心里埋怨他们不多押我一会儿,因为屋里的炉子烧得真旺,坐在那里受盘问比在外面舒服。
  我后来又被捉了几次,但都轻松地放出来,渐渐地我有些大大咧咧的,满不在乎什么专政队。可有一次很危险,专政队盘问得极严。他们一个个过堂,要你说出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并当场给你说出的工作单位挂电话核对,然后要工作单位派人来领你回去。
  我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我又不能乱说,那更倒霉。
  到了审问我的专政队面前时,我的口齿却又意外的流利起来。我说我叫邵凡,是煤场的工人,刚从外地一个亲戚家回来,一下车――专政队员拍了一下桌子,喝令我闭嘴。然后他们开始给煤场打电话,电话是在里面的一间小屋里,你什么也听不见。这使我不由得发慌,我不知道煤场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那些我熟悉的家伙还在不在。另外,邵凡往外国船跑的事查没查清?我突地觉得自己太傻,完全可以换个人名,煤场有很多人名可以使用。
  打电话的专政队员脸色平和,看来没出什么问题。他叫我到另一间屋里等着单位来认领。我稀里胡涂地走进那间屋子,完全是听天由命。
  等煤场的两个人走进来时,我连动也没动,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们。可怕的是他们胳膊上也戴着专政队的红袖标,是专政指挥部煤场分部,而审问我的那些人是总部。
  这两个家伙很年轻,一根胡子都没长,看样是从学校里新分配来的。他们竟和我握手,而且一口一个邵师傅地叫我。他们说煤场正在进行整顿,要我跟他们一起回单位。
  我说我得赶快上厕所,再晚一分钟就绝对会憋死。这两个傻瓜还嘻嘻地笑了,他们压根也没想到我会跑走。
  我总算混过讨厌而可恨的冬天。但形势更严重了,车站、码头、商店、饭店,几乎全世界都布满了专政队。据说我的那些兵马已纷纷改邪归正,并正在立功赎罪,他们陪着专政队到处查找和捉拿我。这使我的处境更加狼狈。我想去海岛找姐姐却走不出码头,我想逃到外面的城市更走不出车站。
  我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并怀疑一切熟悉我的人都是要告发我的叛徒。我坐在车上,走在马路上,躲在街角里时,时刻都做好拚命的准备。
  我偶然撞见了耗子。这小子真正是个耗子了。当我们弄清对方都不是被专政队招安的叛徒,便一见如故。耗子说他有一个可以安睡到天亮的宝地,只要我请他吃一顿饭,他就领我去。
  这个小子饿得挺厉害,却穿着一双挺新的皮鞋。东区小子全这德性!
  耗子安身的宝地是市郊的砖瓦厂,一片密密麻麻的砖垛中间,有无数道空隙。那些空隙中间全都铺满了干草,看样过去有不少人睡过。有时还能找到刚出窑的热砖,温乎乎地比睡在家里的火炕上还舒服。我觉得我一辈子能安稳地住在这里,就心满意足。
  我和耗子白天各自单独活动,只是晚上聚在这里睡觉。这小子有时拿回一些罐头香肠,不用说是偷的。可他极小气,说是我要吃的话可以折价卖给我。我说我不吃,我也没有钱。其实我还有一些钱,全都象母老虎那样藏在裤衩里,我提防耗子,怕他偷我的钱。我对你说过,东区的小子全是资产阶级,没一个好东西。
  一天晚上耗子没有回来,我等了他一阵便打起盹儿。我不怎么为这小子担忧,我实在是瞧不起这些偷鸡摸狗的。说实话,我都希望专政队把他捉起来。我忘了一条,象耗子这样卑琐的小子,一旦捉起来就会毫不犹豫地招出我。那天耗子确实被捉起来,立即就招出了我。
  半夜时分,我睡得象砖头一样结实。因为那晚我找到一处刚出窑的热砖,舒服得都想一辈子不起来。当专政队把我吆喝起来时,我还香喷喷地咂嘴儿。记得那正是冷嗖嗖的春天,专政队员都穿着公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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