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教谈到孩子的道德问题,听得出冯姨是搞幼儿专业的,也有爱心,宽厚。桑小娜有点找到知音的感觉,她冲动着想要和冯姨交流,还来不及开口,冯姨接着说了,市里一幼二幼倒是缺着幼教,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桑小娜说,资质不错,现在影响也蛮大的,理论实践都到位了。顿一顿,又转过头去对小娜的同学说,嗨,冯姨还是蛮喜欢农村来的,做事踏实。只是正因为什么,农村吧,终归不放心,总体素养跟不上,上次有过失败的教训呢。你还记得那事吧,有个孩子被忘在车里,夏天呢,一个下午,死了。那次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那女孩就是农村来的。小娜知道那件事,当时很轰动,那个幼儿教师后来都被家长抓破了脸,据说还被拔下一把头发来,才二十一岁呢。但后来才搞清楚,那女孩是第一天上班,父亲从山上摔下来了,她刚接到电话,心思乱着,幼儿园又请不了假。小娜看了同学一眼,同学也看了看小娜,同学说,事后那个女孩都得忧郁症了,去精神病院治疗,也没见效,我觉得也很可怜。冯姨说,都过去了,这样,小娜的事,让冯姨想一想。
事情就是这样黄了,是桑小娜黄了。同学说,冯姨都说想一想了,可能就是有戏了,只是小娜不想唱戏,她说,你冯姨上溯八辈子都是城里人吧,她不要我,我还瞧不上哪,我不当幼教了,生生把同学都得罪了。当年年终全市幼教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在市里召开,桑小娜作为先进被安排了发言。那个会上,冯姨当然也是在的,桑小娜在发言中说,我很庆幸自己是个农民,我还能站在土地上耕耘收获,还不至于乞讨,我想,我们农民为什么一到城里,就会被认为是在乞讨呢。桑小娜的眼睛有点红,像是要流泪的样子,冯姨有点紧张,微微笑,看着小娜。小娜忽然加了一句说,如果就粮食这个角度来说,到底是谁在乞讨呢?她看了一眼冯姨,冯姨现在几乎是没有表情的,只是很专注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在会议议程安排里,电视台要采访冯姨,桑小娜想象得出冯姨会推荐一件成果一样把她介绍给广大的电视观众,然后,会议结束后,桑小娜在冯姨眼里还是那个“整体素养不会很高的”乡村幼儿教师。桑小娜很快离开了会场,决定不再当幼儿教师,当然事后桑小娜还是责怪自己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但是她又是个好强的人,那一年,她本来是要结婚的,都领了结婚证了,只是婚宴还没办,她男朋友也是准丈夫,为这事和她怄气。开始两个人冷战,后来是热吵,又到了冷战,最后就没有了什么,过了年,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桑小娜到这时才觉得自己是失去什么了。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桑小娜刚到城里的那些日子,每个晚上都会梦见自己是个幼儿教师,那些孩子围在她身边,让她感到很踏实。从热闹的梦里醒过来后,桑小娜就决定要换一种生活,她做的第一份工是到工艺厂去画屏风。
她第一眼看到程青的时候,忽地像被什么给刺了一下,按说程青在工艺厂做设计,是同事了,但是,在工艺厂是有严格的分工的,做设计,那就是高层,办公室不一样,有空调,有饮水机,还有沙发。住的房间面积当然也是不一样的,房间宽敞,带阳台,通风采光都是没问题的,不用付钱,那是工程师该有的享受,光是这一点,桑小娜觉得程青是高人一等的。而美工组的宿舍,说说也是一厨一卫一房一厅,到底是不能比的,地面都是水泥地,像是刚刚完工来不及收拾残局的样子,是片毛坯,就这样的条件,每月还得付三十多块什么费。在工艺厂,像画屏风这样的活,说高了是画,是美工组,说白了是涂,既然是涂,那和民工在建筑工地上涂房子的外墙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这两个工种在厂里的待遇也是差了很多,设计组都称为工程师,他们穿着纯棉的长风衣,甚至还戴了帽子,款式尤为时尚,颜色倒不见得多,米色、纯白、浅咖啡,只是穿在程青她们身上,那笔挺的腰板,平视的双眼,轻声细语,在气质上就先压倒了美工组。美工组一上班,全都要穿上一件类似围裙的外套,衣身宽大,完全就像一个套子,无论你有多么婀娜的身姿,在这件美工组的工装面前,都是要败下阵来的。而且穿起来特别麻烦,像手术房里的医生,要护士帮忙才能套进去,从后面系上带子,医生由护士帮着穿上,那是待遇,是级别。而美工组的工人一上班,整个走廊就热闹了,唧唧喳喳地说话,没有顾忌,街头笑话、花边新闻等等。她们的工装也是有很大的区别,她们穿的是藏青色,藏青色看着是很沉的颜色,以为是压得住俗的,其实不然,要是没个气质,没有一头好看的头发或者一张娇嫩的面容,怎么穿都觉得像是猪场的饲养员。但桑小娜不一样,桑小娜刚从农村出来,裤腿上的泥还没掸净呢,却能穿上美工服,在桑小娜看来,那也是待遇呀,她想。因此,桑小娜第一天穿上那件工作服时,开心极了,觉得自己终于也是工人阶级了,虽然工种不像话,但总会好起来的。她穿着工装站在镜子前面,先是看整体,她一米六三的个子,宽大的工装虽然有点夸张,但终究还是公家的衣服呀,但当她回头往镜子里照一照时,就发现了一个笑容,那样的笑一般人装不出来,就像书上写的非得三代以上的贵族或者三代以上的本土的城里人,才能有的笑。那笑,就像是海绵,看着是软的,却绵里藏针,又像一方上等蚕丝做的手绢,没有个好手力,握也握不住,却能彻头彻尾地把你击倒在地。
那个笑容就是在程青的脸上露出来的。程青站在桑小娜身后就那样笑着,没有说一句话,而在桑小娜看来却是有万千言语蕴藏其中,有同情,有不屑,有居高临下,还有轻蔑,当然也少不了有轻描淡写。那一刻,桑小娜的脑海很快浮现出冯姨的形象来,嘴角微微上翘,鼻翼处深度向下凹陷,看着是笑,实则什么表情也没有。再看程青的眉宇之间那一颗痣,黑黑的,点缀在程青妩媚的鼻梁上方,有观音的慈善。桑小娜差一点看呆了,她是忽然间发现的,她发现,程青在那样笑着时,那颗美人痣仿佛也在笑,笑她的乡里乡气,笑她的不经世面,笑她的寒酸。桑小娜从那一天开始,对程青就有了不好的印象,觉得程青是平白地污辱了自己。她恨不得找个时间,用细小的米针,将程青眉间的那颗痣挑将出来。
后来工艺厂有很多人都走了,换了单位,搬走好几户人家,桑小娜就搬了过来,搬到西堤路72号工艺厂宿舍601室,恰恰与程青做起邻居来。后来桑小娜总要追寻自己对程青最初的印象,除了那一脸笑,那一颗轻薄自己的痣,桑小娜什么也记不得了。
看来,程青是无意之中伤了桑小娜的自尊了,而这一切程青肯定是不知道的。那都是桑小娜内心的一个秘密。
有一次,桑小娜无意中听别人在议论程青,说程青这个人气质不错,就是傲了点。有个人就说,有什么好傲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几个男人,相书上说,眉间的痣是花痣,除了观音菩萨,凡间的人没有一个眉心的痣长在正中,或者偏左,或者偏右,我看程青的痣是偏了左一些的,绝对一个水性杨花的主呢。桑小娜当初听到那些议论,内心突发性地有了快感,好像终于找到了击败程青的突破口,也就是程青的软肋,或者可以说是把柄,她莫名地有了要和程青赶紧对话的念头。
这以后,桑小娜的心情就无比地舒畅起来,在楼道碰上程青,隔了老远就喊,程姐,你回来了。程青开始有点惊讶,桑小娜一直都喊她名字,现在喊程姐,换了一个字忽地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但那是一种软硬兼施的拉,是强扭一个瓜的意味,程青不习惯但又不能不答应,每次都会尴尬地笑一笑说,你出去啊。桑小娜说,加班呢。我们哪有你幸福啊。程青笑笑,哪里啊。
桑小娜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在程青面前是占了上风的,她觉得一个女人,要是床上有了什么事叫外人知道,那是最叫旁人看低的。她想,要不是程青第一天就给我那样一种摧枯拉朽的笑,对了,还有那颗让她惊艳的美人痣,我是犯不着和她这么较着劲的。她偶尔也觉得自己不能太残忍,每次碰到程青,都要在心里鄙薄她,笑她骨子轻,没有三两重。不过桑小娜回头想想,毕竟程青也没怎么作践自己,就为了那笑啊,那不定是她天生的呢。桑小娜心里刚刚有了愧疚时,事情发生了变化,那一天,桑小娜上楼时碰到了那个男人,代表602室来收电费的,是秋天了,男人穿着藏青的西服。也是藏青的。是西服。但是那个好看啊,配上那条暗红条子的领带,别提有多儒雅了,这藏青,好像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高雅、贵族。他看见桑小娜上楼来,笑一笑让开了身,并没有说话,桑小娜就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说,你的领带真别致。这话就像是那一天从厨房端出来的茶一样,越发地突兀,男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桑小娜是在自言自语。小娜意识到自己的十三点相,很快换了话,你来看程姐呀,她是不是又感冒了。男人有点吃惊,停下来,说,没有,没有,谢谢你关心她。桑小娜说,什么呀,你才关心她呢。我虽然和程姐是同事,但我们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级别不同啊。男人听桑小娜这么说就又笑了笑,看着桑小娜说,程青说她蛮喜欢你的。桑小娜说,是吗,我也很喜欢程姐的。这样客套几下,两个人才开始说再见。
桑小娜忽然没来由地烦躁,她不知道自己丢失什么,要点什么。她就是觉得不通气,憋闷,她噔噔噔上楼,打开门砰一声关上了。刚脱了鞋躺到床上,就听到敲门声。她踢踢踏踏拖着鞋去开门,见是程青,程青穿着一件睡衣,脚上拖着一双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