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个动作,彻底把桑小娜给击倒了。桑小娜想起在老家,那个和自己领了结婚证的准丈夫,每次觉得爱不够桑小娜时,总会弯下腰,说,小娜小娜,来,我背你。那么,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爱不够程青呢。
游植物园是程青提议的。那个晚上,程青回到六楼,下意识看了一下桑小娜的门,她的视线闪过那个圆凸的猫眼,先是黑暗继而又亮了,程青知道桑小娜在看她,她在心里笑一笑,暗想,我还是离不开她,还是巴巴地要回到六楼来;她也是少不了我,都十二点了,还在猫眼后面等我。算了算了,就这样互相注视着过吧,面对面住着个没有杀伤力的对手也是蛮有意思的呢。想开后,程青胸襟豁朗大度起来,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是不应该还带着小农民的那种小心眼的。她回到房间刚刚梳理好自己,他就来电话了,说,我快到家了。你呢。程青轻声笑了笑,说,你累了吧。他沉默片刻,说,我幸福,我累着也幸福。又说,我看到窗口透出灯光来,她一定还没睡,妻子在等我呢。
程青说,那,那你快回家吧。
他说,我已经激动不了了。程青知道他的意思,刚才在车上,他们两个像是要生死别离一般,在有限的空间无限地舒展了各自的身体,带给程青的感觉仿佛是在广阔的草原上,自己驾着骏马在狂奔,她那一刻曾想到,就这么死了去也是情愿的。而他含着程青的耳朵说,就这么死了去,我也愿意。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爱情更幸福的呢。
现在男人要回到自己的家里,要和自己的妻子度过夜晚,程青感觉得出他内心的恐慌,说,她是那么爱你。他说,我知道。
然后程青就提议不如找个阳光好的日子去植物园,听说植物园旁边开了家西餐厅,他说好的,就定在下周六吧。程青突然说,我想邀请桑小娜一起去。他说,好啊好啊,我也带上朋友。程青说,谁呀,他多大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他说,三十一岁。程青说,咦,和我同年的。不如我们撮合他和桑小娜吧。
就这么定了。程青早早就和桑小娜说了,说是周六去植物园。小娜说,我可能要加班的。程青说,这个月的货不赶,不用加班赶屏风的。小娜就说,去就去吧,我也还没去过植物园呢。
那一天起先阳光还是不错的,十一月初了,奇怪的是今年十月小阳春,桂花第二次开放,扬起满街的香来。那桂花是嫩鸭子黄,娇媚的样子,仿佛是待嫁的新娘。小娜想起自己老家门前也有一株桂树,秋天的时候,母亲总要采下一些花,用白糖拌起来装在一个陶罐里,到冬天,父亲的咳嗽照例是要显身的,母亲就把糖桂取一勺出来,又用鸭梨煮汤,汤里放下那一勺糖桂,父亲喝了那汤,有半来个月好挨。过了半个月,那糖桂汤压不住肺里的浊气,又咳将起来,母亲这样一年一年下来,也算是半个家庭郎中了。在工艺厂的厂区,也是有几株桂花的,小娜说,植物园里也有桂花的吧。
程青说,桂花当然是有的,那里都是植物嘛,有氧空间吧。对皮肤好。
到那天,程青早早地来敲门,说他在等了,小娜也依稀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从高高的围墙外面传进来。小娜说,我要不要带一件衣服,怕到时候冷。
程青说,小娜,你心思真细啊。
走出围墙,看见前面一辆车,小娜当然是叫不出车名的,但是她认得那牌子,ZAx7879,小娜的心被刺一下,弟弟被打晕的头,啸啸破了的下巴,碎了的毛竹片,零散在地上的砖头,组成了一串尖利的子弹,唆地向小娜飞来,仿佛要穿透她的心脏。小娜的胸口兀地疼起来,她用手扪住胸口,说,程青我不想去了。车门开了,出来那个男人,小娜小娜的喊,说,来来来,上车了上车了。小娜身不由己上了车。她坐后面,还有另一个男人,阳光晴好的样子,板扎的身子,清爽的头发,对小娜欠一欠身子以示欢迎,小娜也笑了笑。前面的男人就说,小娜,这是我朋友,伯年。伯年,小娜,程青的姐妹。
伯年。这个名字让小娜觉得可笑,古典的味道,感觉应该是个私塾先生的名字。伯年伸出手来,你好。小娜也伸过手去,你好。两只年轻的手握在一起,在车子的颠簸中都没有用力,都是那么不上心。
程青在前面反照镜看见小娜没有多少生动的表情,再看伯年,一张端正的脸,年轻飞扬的那种气势,程青忽地觉得世上好看的男人终归不少的,像伯年。但是对自己贴心贴肝好的男人,怕是只有他了。程青看一眼男人,在开车,很专注,拐弯,左转,右转,手动调挡。程青喜欢看男人开车专注的样子,那些肢体语言都可以用上性感两个字了,她默默地在心里笑了,她觉得男人开车的样子好看极了,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子。
植物园那样的宽广,叫小娜无所适从,小径分岔,抬头之处,均是枝繁叶茂。这里安静、舒适、适合散步,当然还适合拍照,那一边,程青早已经把数码摄像机提在了手里,退着在拍摄。小娜说,别拍我别拍我,要用手挡在前面。两个男人哈哈笑起来,觉得小娜这个女孩还是蛮羞涩的。
那一边是三三两两的人,有几张长方形的圆木桌子、圆木凳子,看书、聊天,也有打牌的,小娜坐下来,程青在那边帮伯年拍照,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小娜看见男人朝自己这边走来,步子很小,速度很慢,她迅速从包里掏出铅笔和纸,刷刷刷,头发、脸、眼睛、鼻子、嘴唇,一身休闲夹克,脸上有斑斓的阳光,身后是一大片森林。小娜的脸忽然红起来,虽说自己是喜欢画画的,但似乎从来没有把一个男人画到那么健朗、有力。
男人走过来,见小娜把笔和纸收起来,说,写生了?我看看。小娜有心想要把画留下来,往包里塞进去,男人就笑说,什么秘密呀,是不是把心爱的男朋友画起来了。小娜斜了一眼男人,从包里抽出那张纸来,推到男人面前,男人一声惊叹,说,小娜,你把我画得帅气多了。小娜看着远处程青的笑容,忽然说,你比纸上帅气多了。又添一句,你到底是生动着的,比这纸上多了一点东西。男人说,什么?小娜停一下,说,忧郁。
男人说,忧郁这个词不适合我。小娜说,适合谁呀。
男人说,适合你。小娜,我第一次见你,你的身上就有那种忧郁,像是天生的。那是一种气质,谁也学不了的。
小娜没有说话,她看程青和伯年慢慢朝这边走来,这会儿是伯年给程青拍摄,程青的胸饱满而丰润,那是男人带她去香港做的,只要在白天穿上那一个套子,就像是天生的胸部,毫无破绽,几乎和几年前程青被割去的那一对乳房没有两样,照样是坚挺的,手感很好,弹性十足。小娜看着程青那灿烂的笑,没有来由地为自己悲哀起来。
小娜回头看了看男人,男人很快把那张纸收起来,看小娜一眼,轻声说,我要了这画可以吗?小娜默许了。
中饭是在植物园外面的西餐厅吃的。座位很明确,小娜和伯年一边,程青依偎在男人身边,她把那架摄像机搁在旁边台子上,是开着的。
小娜点了中餐,荷香腊肉竹桶饭,一份芙蓉汤。程青要的是三明治,外加一杯卡布其诺。伯年要了一份牛排。男人居然也要了一份中餐,而且是很普通的扬州炒饭。小娜的内心一热,她一厢情愿地把男人想象成为自己解围了,她站起来说到洗手间,伯年和程青轻声说着如今流行什么样的饮食,话题很滋润。男人也起来到书柜旁边取书,小娜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书柜,看见男人的背影,男人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本现代素描精品欣赏,文不对题地说,我也喜欢吃中餐。
小娜扑哧一声笑了。她抬头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小娜的内心有一点细微的火,像是窝在灰里的,不甚明亮却是热的,她发现自己是藏了一份心思的,她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和男人对视着笑一笑。现在,男人就那样看着自己,小娜倒有点慌乱起来。那一边,一株很高的假的植树挡住了伯年和程青,从树枝的间隙,小娜看见程青握住了伯年的手,伯年慌乱地回头看这边,随即把另一只手放到了程青的手背上。小娜有点吃惊,她还来不及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男人突然放下书,拉起小娜的手,小娜呀了一声,就随着男人出了西餐厅。
外面,有好多人都朝这边走来,小娜说,我们要去哪里。男人的手突然就凉了,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很快放开了小娜。小娜原本热切的心也随着男人的手凉了下去。
事情是后来明朗起来的,程青也曾暗暗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就和伯年见了一次,谈饮食,谈服装,也谈花卉,程青喜欢百合,伯年喜欢康乃馨,但是,有一天,传达室老张送上来一大束百合,没有卡片,也没有任何语言交代,却把程青细致地温暖起来,是伯年,她的无所依,她的漂泊,伯年懂得。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很快被化了,想起来,自己也是那么钟情着伯年,还好伯年后来出走了,否则真不知会发展到怎样一步。
所以事情后来就不那么突然,程青一直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啦。男人说,程青,可是程青,为什么我听到你和伯年在一起,我却没有难过呢。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很难过才是。我宠你我心疼你我在哪一方面都是竭尽全力满足你,我那么、那么爱你,可是为什么,我却不难过。
程青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请了假待在房间,她哪里也不去,很多时候她就坐在阳台上发呆,想着感情种种,也会顿感人生的茫然。就算他那样好,自己的内心仍旧千疮百孔,她变得很忧郁,忽然没来由地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