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便交代说,到了六十米深的地方,便将那明柴点燃了,如果火焰熄灭了,你们就不能再往里面走了。七六知道,火焰熄灭时,就说明氧气不够了,人就会被窒息而死。不过,现在,这洞口热闹着,一百多号人都往里钻,像赶集一般。七六他们也没多想生与死的问题。
七六他们跟随着这些前面的人走进去了十多米远,光线便越来越暗了,在洞顶上,零星地亮着几个半明半暗的灯光,却不能将山洞照亮,而且前边出现了七八个岔口,一个背矿的对七六他们说,进入最左边的一个吧。背矿的百十号人便分散了,通道幽深的,阴凉的地气不时地从地下钻出来,扑在人的面额上。前面的矿工点燃了那明柴,那火光一闪一闪的,像鬼火。
七六他们不知道走进去了多远,他感觉到头顶上似乎有一股重力压着自己的身子,三个男人想,自己一定是钻进了山肚子里面了。然而,只要前面的明火不熄灭,七六他们就得往里面走。慢慢地,他们听到了铁锹的声音,前面的矿工说,就这儿了。三个男人便跟随着那矿工停了下来,拿起铁锹,挖了矿石,一团一团地放在背篓里,然后朝着另一个通道慢慢地走出来。出来的时候比进去的时候好得多了,路途显得短了些,而且越是往外边走,明光就会越来越多,人的呼吸也会顺畅得多了。这样的一背篓矿石的重量是一百或者一百二十公斤左右,他们像骡马,弓着背,尽量地学会平缓地呼吸,出了那洞口,三个男人的心松弛了一下。
钱工头过来看看背篓里的矿石,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七六他们说,从这时候起,你们就是这里的老矿工了。之后,他们每背一篓矿石出来就会从钱工头那里得到一颗绿豆,三个男人便紧紧地将那颗绿豆藏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钱工头嘱咐他们说,别丢了,到天黑,数绿豆计工钱。开始的几天,三个男人每天背二十五背篓矿石,而早比他们到这儿的矿工每天背三十五背篓,这样,他们会比七六他们每天多挣到二十多元钱。生活就这样被重复着,几天之后,他们已经熟悉了那通道,如何进,如何出,如何利用最短的时间装好矿石,如何背矿石爬坡,如何呼吸,他们像一匹匹负重的骡马,将沉重的矿石背到矿场上,然后看着那一辆一辆的卡车开过来,车辙弯弯曲曲,如同他们不可预知的生命。到后来,他们背得和其他矿工一样多,他们的腰板也适应了这样的负重,只是到了夜晚,停下来躺在那床板上时,那身子骨一阵一阵的疼,几个男人便互相帮着捶打了一阵,有时候,他们会从一个女人那里买来些白酒和花生米,就着微暗的光线喝开了,这样,腰板好受了一些。
等他们成为了老矿工的时候,他们对那些开卡车的师傅也熟悉了,七六、明子和常德便怯怯地将揣在怀里的家书掏出来,交给卡车司机,给了些邮票和信封的钱,要他们帮忙寄回鸡屎塔村去。这样,三个男人的心里踏实了一些。再到后来,他们知道距离这里三公里的地方有一个镇子叫平安镇,镇上有邮局,于是,他们就不再找卡车司机了,而是抽上一天的空闲搭上拉矿的大卡车,到这个小镇上亲自寄信、寄钱,顺便也看看这个小镇上的女人。偶尔地,鸡屎塔的三个男人会钻进平安小镇的一家低矮潮湿的酒馆里,要了一斤酒,要了些牛肉片,再要几个炒菜喝开了,牛肉吃了滋补,第二天背矿就更有劲了。这时候,三个男人决定背更多的矿石,等他们挣到了一万块钱,他们就回鸡屎塔一趟。
这一天早晨,他们如同其他矿工一样进了那矿洞,背矿石回来的时候,七六走在最前面,他们负重的脚步声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他们的身体最有力量的时候,七六走着,他突然感觉到幽暗的通道摇晃起来,他喘息着问跟随在身后的明子和常德,这通道咋摇了起来呢?
明子说,我咋没感觉到呢?可能是你昨晚没睡好,头晕了。
常德也说没感觉到。
七六昨晚想家了,他的确没睡好。三个男人便没有出声,沉默地走出了几米远。这时候,七六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吊在通道顶端的几盏半明半暗的灯在剧烈地晃动,他大叫了一声不好,便敏捷地扔了背篓对身后的明子和常德说,塌方了,快逃命。
七六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跑出了几米远。明子和常德的反应慢了一些。在昏暗的光线下,七六只感觉到山体整个地摇晃起来,接下来,那些支撑在通道壁上的圆木爆裂的声音从幽深处传过来,伴随着一阵阵浓烈的灰尘。七六拼命地往前跑,起初他还能感觉到明子和常德跟随在他的身后,到后来,他简直就是在与那股逼近他的浓烟赛跑。耳朵后传来的净是滚石落下来的声音,是圆木断裂的声音,快到矿洞口时,七六实在跑不动,他感觉到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
七六醒来时,他已经被抬到了床板上,他仅仅是疲倦又被灰尘呛倒了。钱工头说,通道坍塌了一半,七六栽倒的这部分没坍塌,要不,早被埋在山肚子里了。七六这才想起明子和常德来,便问钱工头,明子和常德他们呢?
钱工头说,下落不明,现在不是有许多人正在施救吗。
七六从床板上爬起来向着那矿洞跑去,他看到,山还是原来的山,只是再进去,他再也找不到那幽深的通道了,活下来的矿工们都努力地在疏理着通道,然而,进展很慢,天黑的时间,只挖进去了十多米深,几个女人站在矿洞口,哭爹喊娘地叫着自个儿老公的名字,年幼的几个孩子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睁着眼睛天真地看着幽暗的洞口。
三天后,钱工头叫七六去认尸首,说是被埋的矿工二十多人,现在找到了十六具,不知道有没有明子和常德的。而那些找不出来的,也就这样埋在山体中了。
尸首已经被坍塌下来的石块打得变形,完好的不多,有些已经开始腐烂。七六很快就找到了明子和常德。七六蹲在明子和常德的尸身前哭了一通,眼泪哭干了,便站起来,慢慢地整理他们的衣物,七六这时候才想起鸡屎塔来,想起明子和常德的女人来,七六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告诉他们的女人。
有些常年在这儿背矿的矿工劝七六说,想开些吧,人死也不能复生,在这儿,隔三差五地死几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老矿工说着便指了指那那边的凹地,这不,都埋上几百号人了。
明子和常德的尸首还摆放在峡谷中,摆放在那条河的河岸上,七六常去看他们,用河水清洗他们,然后让他们静静地听这河水流淌的声响——他们出来已经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宁静过。七六已经决定了,钱工头不给自己一个说法,明子和常德就不下葬。
找到明子和常德的尸首的第二天,钱工头来找七六,他让七六将明子和常德葬了。钱工头说,当然,由矿上统一葬也行,现在你说句话。
七六说,那你们想咋了结呢?七六说的是钱,现在人死了,也只能赔些钱了。
钱工头自然明白七六说什么。反问七六说,你说呢,该咋赔?
七六看了看钱工头不语。
钱工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七六,你看到那片凹地了吧?埋了几百号人呢,最多的也就赔了一万六千元钱。钱工头说着指了屋外的几个妇女说,看到了吧,她们的男人早死了,她们就拿着男人留给她们的钱住在这里,矿上隔三差五地给她们一些补助。
七六看了看钱工头说,两个大活人的,现在说没就没了,一万六太少了。
钱工头递给七六一支香烟,打了火,点燃了说,兄弟啊,别较真了,矿上要与你较真,你也许一个子都拿不到呢?你们跟矿上没有用工合同的,就这一点,矿上可以完全不认账的。
七六听了,心里紧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眼神不安地看了一下钱工头。
钱工头显然看出了七六的心思,吐出一口烟雾,叹了口气说,有些矿工啊,背矿一天都不到,就死了,照样一分钱也没拿到,尸首就埋在那凹地里,连名字都没留下。
七六说,一万六太少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只值这么多呢?七六说,算二万吧。
钱工头沉默了片刻对七六说,你要的价,我得跟矿上说说,要不这样,你先将那死人处理了。
七六从一个矿工那里借来了一匹骡马,用裹尸袋将明子和常德的尸体装了,赶起骡马朝着那片凹地走去。钱工头原先想叫人来处理的,可是被七六拒绝了。七六说,一起走出鸡屎塔的,要亲自将他们入土了,自己心里才安。七六想从钱工头那里弄两口棺木,钱工头指了指荒芜的山脉说,兄弟啊,这山上连草也不长,你让我到哪去弄这棺木啊,埋在那凹地的几百人,还不就这样一丈六裹尸布、一个坑,就这样了结了。
一个矿工也对七六说,还要什么棺木,那都是活人弄给活人看的,人死了,还不就那么一回事,省了那棺木钱,寄给老家的婆娘,还能挡上一阵子生活。明子和常德命算好了,被盘了出来,那些没盘出来的,连块裹尸布都没有,等几年过后,找到了,还不就是白骨一堆。
七六觉得矿工说的也有理,便没有言语,吆喝上那牲口,向着那片凹地走去。没有棺木,七六就将那坑挖深一些,免得那腐烂的气味渗透出来引来什么小动物,不小心,让小动将尸首刨了去,对不住明子和常德呢。七六便不停地挖,坑挖得够深了,便小心地将明子和常德的尸首弄到里面,放好了,便用土掩埋了。然后就着那把铁铲不停地拍打着那隆起的土堆,直到土壤不再松软。最后,七六弄来了两块石头,立在明子和常德的土堆前,找来了一根铁钎,歪歪扭扭地在石头上刻下了明子和常德的名字。在这馒头似的百十个土丘前,死去的明子和常德拥有了自个儿的名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