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走向那尸首。七六的眼睛晃了一下,七六大叫了一声辉,便整个身体地扑到了那尸首上。七六以为自己看走眼了,手指便慌乱地扒着死者的头发、耳根、鼻子,扒开上衣,七六看到了肚脐上方的一颗黑痣……七六像狼号般地大哭了一声,然后他的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辉。他不能明白,辉怎么会自己跑到矿上来,而且来了这么多天,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清楚。
是自己的儿子辉,七六哭累了,便将儿子辉抱到窝棚里,傻呆一般地看着。太阳落下去了,月亮上来了,峡谷里流淌的水像送葬的曲子,忧怨、绵长,然后又不紧不慢地撕扯着七六的心。七六将儿子辉放在了生白布上,让他躺好、睡好,便拎起那只铁皮桶,颤颤地向着那河谷走去——七六要为儿子辉好好地清洗身体。七六突然感觉到自己衰老了许多,下坡的时候摔了几跤,什么地方硌在了石头上,七六的身体没有一丁点儿的疼痛,咬咬牙,便站起来,那铁皮桶碰在石头上,丁丁当当的,像丧钟在敲响,拎着水回来的时候,水泼洒得只剩下半桶。
窝棚里,七六将儿子辉的衣服脱了,又急急地从床头处拿来了自己从家带出来的棉袄盖在儿子的身上,怕儿子冷着了,凉着了。七六的手颤颤地弄着儿子那衣服、裤子,在儿子的裤包里,七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打开就着月光看一眼——是七六寄回鸡屎塔的信。七六明白了,儿子就是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银矿,可是,儿子在银矿上没能找到七六,很少有人知道七六这个名字了,在这里,七六是“矿葬”,儿子于是做了矿工。七六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信,牛皮纸上的血渍干了,却还透出股腥味,七六便呜呜地哭,七六哭了整个半夜,哭累了,便紧紧地抱着儿子昏睡了……
两天之后,那个与七六很好的女人来到了窝棚,她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是七六的,一具是辉的,辉的尸体已经腐烂。女人便尖叫起来,再后来,来了许多矿工,钱工头也来了,有人找到了铁锹,铁锹上有血渍,有脑浆,腥腥的。许多矿工都呆了,傻站着,看着……之后的两天时间里,锡矿像死亡一般的沉寂,好多的矿工不愿意待了,他们收拾起行囊,走出了峡谷。然而,又过了些时日,锡矿又热闹起来了,许多新的矿工又来到了这里,只是他们也许永远不知道在那片凹地上最饱满的土堆中埋葬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七六,一个是七六的儿子辉。
原刊责编雷平阳
【作者简介】陈川,男,云南通海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已发表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集《最后的乡村牧
歌》、《伸手敲开城的门》等。现居昆明,从事自由写作。
奔跑的树
王佩飞
窗户染上亮色了,跟着,公鸡们的叫声,便自近而远自远而近,在村子里旋绕着,漾成了一种绵延的韵味。
修文知道头遍鸡叫离起床还早呢,翻了个身子,接着想他的心事。
往常,修文躺下就睡,也从不恋炕,可昨夜却睁了半夜的眼,小半夜时才迷糊了一会儿,就又醒了。虽说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可哪有不到四十岁的人就老了呢。是修文揽了个费心的差事,由不得他不操心了。
修文如今是村里管事的了。
村子是老少边穷地方的穷村,窝在山疙瘩里,只有百多口人。因村子太穷,村干部成了烫手的芋头,没人干了。大前年,兼任村长的支书带了些人出去打工,没承想做了包工头,去年把家都搬进县城了。前年底选的村长也只干了一年就想撒手,只是乡上不允。今年五月初村长外出一趟,回来后就搞起了劳务输出,要把村上仅有的三十多个劳力都带出去挣票子呢。
走前,村长想找个临时管事的顶一顶。可是村上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他都要带走,哪还有硬手呢?村长抓耳挠腮地思谋了半天,就想到了修文。
修文人如其名,是个断文识字的秀才。上中学时还得过作文大赛二等奖,拿了十张十元的大票子哩,前程美得很,没想到上高三那年在村东的沟上摔下去,把前程给摔没了。
前天,村长就给修文大(父亲)天厚老汉送了一条红乒坛香烟,说老哥这条烟整五十块钱哩,好吃得很,然后就说了让修文在村里操心的事。
修文不允,说叔你看我这样子哪能成呢?莫闹笑话了。
村长便眼里闪着泪花子哄修文说,大侄子啊,你就帮帮老叔吧,我给人都订了合同,按了手印了,违约要治罪哩。你就莫推托了。你只要给老叔顶到年底就成了,我什么事都不要你做,就是乡里来人你应承一下。老叔不亏你,乡上给我的补贴都归你,六百块哩。村里那几百块钱留给你花,那张报纸也留给你看。还有,我给金宝说好了,让他帮帮你。
修文让村长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叔,快别说这些了,我确实不是个料呢。
谁知天厚老汉听了,瞪了修文一眼说,你咋不懂事理呢?这是你叔抬举你哩。又冲着村长忙不迭地说,行,行。咋不行呢?还有我和有福这些老骨头,都给上上心,你放心走好了。村长听了,感动得很,又给修文父子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还塞给修文两张票子,就把村上的事给修文撂下了。
昨天晚上,村长悄悄把人领走了,村子一下冷清起来。连狗都不叫唤了。修文心里空落落的,翻身打滚怎么也睡不着。
日头大亮了。修文家堂屋的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一群鸡,鸡的后面才是修文。修文行走时肩膀一耸一耸的,不停地打晃,人也就显得或高或矮的。
原来,修文被摔成个瘸子。
鸡们有好几只,其中有只大红公鸡,它迈着欢快的小碎步子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后,爪子在地上飞快地抓刨了几下,又在灰土里涮了几下尖嘴,拍了拍翅膀,仰头豪迈地亮了几声嗓,便箭似的蹿到一只芦花母鸡身上抖擞起来。修文这时想起了人知羞不知足,动物知足不知羞的话,不由得笑了。
修文打开院门,把鸡们轰出去后,就进了灶屋。灶屋是两小间低矮的草屋,进门的一间是灶房,里面是一间住房。修文妈去世得早,天厚老汉就一个人住在里间。本来,修文让他住堂屋,可老汉不住,说我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堂屋你还要成家呢。
天厚老汉也已起床了,正在炕上点着一锅旱烟在吃。烟雾在老汉的脸上轻曼地缭绕着,也有几丝烟气掩进老汉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久久地不见踪影,像是在里面探索老汉的沧桑和艰辛。
见了修文,天厚老汉说,你看眼睛红得成啥啦,一夜都没睡着?
修文点点头。
天厚老汉说,你莫怨我,大为啥叫你应允村长呢?大不是为那六百块钱,大是为了你今后的日月。你都快四十岁了,再不寻个人就迟了。我虽说土埋到脖子了,死了老盆还有你摔呢,你说你咋办?还有,我到你妈那边咋给她交代?可我们这家,还有你这条腿,谁能看上眼呢?你要是管事了,明年真能选上村长,就不一样了,就活在人的眼皮子上了,亲事也就有指望了。
修文听了大的话,心里一阵酸楚,说,大你莫说了,我心里明白,就是怕这心操不到点子上。
修文又说,大,早饭我顾不上做了。快种莲花菜了,得上土肥了,二娃家和玉米家圈里的粪还没起,我找金宝帮她俩把粪起了。
天厚老汉听了,眼里透出赞许的神态说,你去吧,饭我做,你莫忘回家吃。
修文说那我就去了,走了两步又转身说,村长不是送你一条红乒坛么?那烟有过滤嘴,不伤人的。
天厚老汉摆摆手说,庄稼人吃那金贵的烟干啥?那烟留给你用。
修文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修文出了家门,找到了金宝。金宝小修文两岁,他和同辈分的年轻媳妇们说话时从没个正经,村人都叫他活宝。金宝媳妇倒也长得眉眼俊俏,却跟一个石匠跑了,把两岁的儿子也带走了。金宝如今伴着瞎母,想去打工都走不开人。
修文对金宝说,就要种莲花菜了,怕是有的人家圈里的粪还没起。金宝说,这我知道,二娃没回来,他家粪没起,还有玉米家的粪也没起。修文说,那就先帮二娃家起粪吧。金宝说行,两个人就去了二娃家。
没想到二娃的媳妇大玉自己把圈里的粪都起出来了,正要往地里挑呢。因出汗多,大玉脸色红扑扑的,被汗水打湿的前胸更是圆鼓鼓的惹人。金宝就来了情绪,坏笑着说,大妹子你歇歇,先吃个大白兔……奶吧。
大玉听了憋住笑,拉着脸说,滚开,吃狗屎去。
金宝说,你看你看你,咋又往坏处想呢?咋又好心没好报呢?我是要你歇歇,先吃个村长给的大白兔奶糖,不是我要吃你那大白兔奶糖。金宝一亮手,手心里果真窝着一块大白兔奶糖。大玉见了那个笑呀,说你个缺德鬼呀,要烂舌头哩。修文也给逗得嘿嘿地笑了起来,却又觉得不妥,忙收了笑对金宝说,你少贫嘴,你和大玉换着往地里挑,我往筐里装。金宝拖着声音说得令,就抓起扁担,却又对大玉说,大妹子照顾一个嘛,照顾一个嘛。鸡娃子还想给老母鸡踏蛋,找老母猪去!大玉边说边扬手要抓金宝。金宝赶紧一哈腰,担子就上了肩,边走边冲大玉扮了个鬼脸说,你不照顾我,还不让我替二娃哥出力。金宝这时一边挑了担子走,一边酸溜溜地唱:
寡汉条子好伤心
出门那个一把锁
进门那个一盏灯
灯望我来我望灯
灯前灯后一个人
修文咧嘴又想笑,却没笑出声来。
大玉说这个缺德鬼呀,真是个活宝。又说那个女人也真狠心,咋能把儿子也带跑了呢?幸亏金宝大心肠,要给别人摊上这事,怕要气个半死呢。
修文说,金宝是个好人,孝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