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羊贼扑通就跪下了,满屋地磕头说,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孩子在医院里等着开刀,不交钱人家就不给做。
偷羊贼掏出了一张纸。
修文接过来看了,果真是医院的手术交费通知。
有福大爹半真半假地说,你要偷就去偷那当官的,偷那有钱的,咋来祸害这穷山沟呢?这不是讨饭的遇到舔碗的吗?
修文把那张纸还给汉子说,要交手术费也不是做贼的理由呀,再说一百条理由能抵上一个良心么?山里人靠天吃饭,几只羊就是一家子的经济来源。油盐酱醋,头疼脑热,哪样钱不从羊身上出呢?
汉子羞愧地连连作揖说,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们饶了我,今后就是穷死也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
修文就问几个老汉说,咋办呢?他也是没办法,我看就莫坏他的名声了。
老汉们也都动了恻隐之心,说你是主事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修文就对汉子摆摆手说,你快去想法子找钱,给孩子做手术吧。
汉子听了,嘴张了几张,没弄出个声音,泪花子却淌了下来,又扑通跪倒咚咚地磕了几个头,掩面而去了。
过了几天,有消息传开,说村子里像当年那样成立了联防队,贼娃子去一个逮一个,可厉害了。
这天上午,乡里的文书来到村里,说联防队的事乡长高兴,奖了五百块钱,全乡要推广。还让村里选个高地方,乡里要给村子架一个电视接收天线。
修文把五百块钱都给了有福大爹他们,老汉们高兴得呵呵直笑。有福大爹自豪地说,小青年那阵子,我真在联防队干过,站岗放哨扭秧歌,又热闹又风光。
麻二爹说,你那阵想相好的时候就唱小曲。你的小曲唱得好听,今儿唱来听听。有福大爹咧嘴笑说,真要唱?老汉们说真要唱。那给我来支烟。就有人给有福大爹敬上了一支烟。有福大爹接了,却不吃了,夹在耳朵上,抹了下嘴说,那就唱吧?
人说莲蓬蓬是苦心的哩
谁知哥的心实着哩
昨夜里一等你等到天大黑
才知道你从来就没出你家的门哩
人说那红花花是雨打落的哩
谁知哥的心实着哩
今天哥想看也不能去看你了
昨夜里等你我冻病了哩
人说你是个负心人哩
谁知你的心真变了哩
那晚我想爱你你咬了我
一直到今夜里哥还疼着哩……
有福大爹的门牙只剩了一个,关不住风,每唱一句就吸溜一声。老汉们笑得前俯后仰,说莫看有福奔七十的人了,还骚情得很哩。
修文和老汉们一样咧着嘴,却笑不出来。有福大爹无福,自小父母双亡,带着小他几岁的弟弟有贵过日子。记得自己摔伤的第二年,有福大爹也得了重病,乡亲们要送他去医院,他说我都小五十的人,这辈子就交代了。可有贵路还长,我的这几个钱,是留给他讨个媳妇的,不能扔在医院里。也是老天怜悯,那病还果真被他抗了过去,后来果真给有贵娶了媳妇,生了一双儿女,他自己却打了一辈子光棍。由此,修文又想到老父亲对自己的牵肠挂肚,心里就更加难过了。
修文出了屋子,奔了有福大爹屋后的东山,想在上面选个地方架电视接收器。山是黄土山,村子通往外面那条丈把宽的土路,就紧靠在山根下。山的那一面,有一条好几丈深的大沟。对这条沟,十几年来修文总是不愿想它,更不愿看它,它是修文的伤心之地,那年修文就是失脚跌进这条沟里,伤了腿的。修文常想将这一幕忘却,但这个记忆已长在修文的残腿上了,这辈子忘不掉了。
修文在半山坡的洼池里,看到冒出了一片指头大小的蘑菇。修文感到新奇,用手扒了几个地方,土下竟然是许多朽木桩子。修文心里一动,想这么大一片朽木,要是有雨水,怕会长出好几百斤蘑菇吧。这可是真正的山货,金贵着哩。要是村里人不来乱糟蹋,在这里筹划筹划,今后怕是可以为村里增加不少收入。修文又想到山里特有的地皮菜,又想到报纸上说的山里无污染的土鸡和土鸡蛋,心里就有了很美好的想法。
修文到了山顶时,日头也蹿到头顶了。村子安稳地卧在阳光下,那形状跟一只羊羔似的,静静的,睡得正香。展眼四望,村子的四周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像是大地上的一个个逗号,醒目地散落在字里行间。
当目光触及到那条深沟时,修文又想到玉米,想到村里人把他救上沟沿时,玉米那悲伤的神情。那一刻,修文的心也破碎得拿捏不到一起了。
修文看好了架设电视接收器的位置,就半爬半走地挪下山来。
刚进村里,就见大美嫂和二桂嫂吵嘴。二桂嫂说大美嫂拣了她家的三个鸡蛋。
修文知道大美嫂爱贪小便宜,就对大美嫂说,吵啥?要是拣了人家的蛋,就还给人家,能值几个钱嘛。
大美嫂急了说,放你的驴屁,我是爱蛋的人?快滚一边去。说着就搡了修文一把。修文没防备,腿脚又不便,一下就栽倒在地上,额头破了铜钱大的一块皮。
二桂嫂见了,忙把修文拉起说,傻兄弟哎,秃子护头,烂驴护背,你这不是找打么。大美嫂更不依了,说我叫你屁嘴作贱人,扑过去就和二桂嫂撕扯在一起。修文知道自己言语不当,劝也不顶事了,就对在场的人说,快劝开,快劝开。都几辈子的邻居了,为几个鸡蛋闹得让人笑话。
大伙儿便一拥而上,把两个人推回各自的家里去了。
修文没回家,怕父亲瞧见额头的伤。他吐了几口唾沫沾到手上,擦了脸上的血迹,觉得心里堵得慌,就漫无目地地在村里转悠起来。村子冷清得让人心慌,外出打工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好几户人家门上都挂着锁。在马大爹家那三间快要倒塌的草屋前,修文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马大爹无儿无女,过世后草屋就撂下了,任风雨侵剥,看这架势,再有一场风雨怕就立不住了。马大爹会讲古,讲杨家将、讲三国、还讲伤了修文的那条沟也伤过岳家军,这是条祸害文曲星武曲星的毒龙沟呢。如今,会讲古的人,自己先做了古。村子也没有昔日的嘈杂和热闹,仿佛集体失语了。
不经意间,修文又转到了玉米家的门口,院里静得没了生气,小黑眯着眼,眼角旁堆着两砣眼屎,默默地蹲在门旁,俨然像一位心事重重的乡村哲人。修文抬了几次脚,想跨进院去,却又几次收住了脚,他也不愿让玉米看到头上的伤。修文就离了玉米的门口,从二娃家屋后的小路朝村子中间走去。二娃家的堂屋顶上换了新草,还用青瓦苫了两排。屋后的沙枣树上,立了一根杆子,拴着一块红布条。修文知道,屋顶是前几天大玉用二娃寄来的钱新修的,拴着红布条的杆子是大玉宝贝儿子来喜招鸽子的。看来,大玉的日子是好过了。修文的心里有了几分宽慰。
过了二娃家不远,就到了高台,高台其实是一个半亩地大的土墩,早年是村里开会的地方。土墩上立着一棵老槐树,长得高大巍峨。老槐树有年头了,修文儿时刻在树身上的名字,已如水中的涟漪,扩散成淡淡的斑痕了。记得当年学大寨时,它身上曾经挂过一口大铜钟,敲起来咣咣咣的,十几里外都能听到,可激动人心哩。修文原本腿脚不便,走路吃力,一上午爬高下低的,还让大美嫂搡了一跤,到了老槐树底下时觉得浑身乏力,两条腿棉花似的使不出劲来,就顺势坐到树根下,靠着树干缓缓劲。坐在树根下的修文,不由羡慕起老槐那些枝枝蔓蔓来,它们虽然长在半空,时常遭到侵袭,但它们有着扎根在大地的躯干来支撑。它们虽然那么密匝匝的一大片,让人数也数不清,却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位置,互不干扰却又相互照应,全不像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乌眼鸡似的斗。修文就忽然觉得自己也应去打工,去寻找属于自己生存的位置。虽说行动不方便,补鞋总行吧?也挣钱哩。可咋就没出去呢?是恋着那个人,等着那个人啊。十几年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玉米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眼下,这一天快熬到头了,可自己和玉米的青春也都熬没了。再说,难道一个人的盼头必须以另一个人生命的离去为代价么?
修文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迷惘。
起风了,老槐树发出阵阵呜咽,像一个痛不欲生的人。
修文的眼里涌出一串串泪水来。
村长,好我的村长,又出事咧。
村里,响起金宝急风扯火的喊叫声。
修文一怔,急忙抹了泪水,哑哑地应了一嗓子:又咋了嘛?
修文边跑边想,应把那口大钟找来挂在老槐树上,它曾是村子的魂哩。
风大了,修文在风中奔跑着,颠簸着……
原刊责编了一容
【作者简介】王佩飞,男,江苏泗洪人。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二百余万字,小说曾获宁夏文艺奖、首届微型小说奖,多篇作品入选多种精选作品集,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现居银川,在灵武市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男孩的爸爸
李学江
我和二刚把工具放进包里,去执行一项任务。我们开着那辆破车,从新城区的办公大楼出发,开过宽敞的中心街道,拐过花园别墅,穿过阳光小区,在清水花都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渐渐走进了旧城区。在新城区和旧城区的交界处,根深蒂固几座高高的塔吊车在空中左右转动着,上面的红色小旗在蓝天上迎风飘扬。天太热,拥挤的旧城区让我们喘不过气来。
下了一座桥,我们来到了旧城区的边儿上,这里已经没有了楼房,车在桥上的时候,我们看见一片平房,碎碎的,就像山村里被大洪水冲过的街,东一块西一块乱乱的石头。二刚说,这块地方二十年也开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