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了他天天都和老婆干那事。他还承认,他一看见自己老婆就把不住劲儿,不吃饭不睡觉可以,不干那事就过不去。这本是工友之间在黑暗的无聊中说的一些趣话,可一传到班长李玉山耳朵里就无趣了。他以前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宋春来,现在原因找到了。怪不得宋春来在井下干活儿这么挼呢,原来他的力气都下在他老婆那一亩二分地里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谁天天在床上折腾都不行。别说人了,哪怕是一匹优良种马,让它每天给母马配一次种,种子的成活率不但不能保证,让它拉车它也没劲。班长在工作面就是大爷,他盯住谁了,谁就不会有多少好果子吃。他以工作的名义治你,你受了治,还有嘴说不出,只能伸伸脖子咽下去。每天的活儿都是由班长分派,谁采哪一段,不采哪一段,班长说了算。比如每天派活儿前,班长先到工作面踏看一遍,见哪一段压力比较大,煤层里有夹矸,或者头顶有哩哩啦啦的淋水,班长就喊宋春来的名字,派宋春来采其中的一段。在工作面采煤都是两个人一个场子,因江水君和宋春来是一个场子,班长把他俩一勺烩,江水君也吃了不少连累。别人都不愿和宋春来搭档,江水君和宋春来是近老乡,一拃没有四指近,他不和宋春来搭档,谁跟宋春来搭档呢!
班长也知道宋春来头一晚上在家里请老乡们喝了酒,他不是宋春来的老乡,就被排除在外。因此他比平日里火气更大,话说得也更难听。他把矿灯的光柱直接指在宋春来的胸口上,说你他*的不要以为你的老婆一直是你的,你今天要是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你老婆就跟别人跑了,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说这话你信不信?宋春来没有说话,不管班长怎样训他,骂他,羞辱他,他只能听着,忍着。冒顶的确是他造成的,他在班长面前理亏。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人输了理,就无话可讲。他要是和班长无理犟三分,班长只会熊他熊得更厉害,说不定当班还取消给他记工。矿上实行的是日工资,上一个班,记一个工,到月底按工数发工资。如果这个班不给记工,就会少一个工日的工资。一个工日合一块多钱呢,一块多钱买盐盐咸,买糖糖甜,还是不被扣掉的好一些。不过当着那么多工友的面,宋春来脸上也很下不来,也是恼样子,带有不服气的意思。他在生产中有了失误,一切责任由他承担,牵涉到他老婆干什么?他老婆天天在井上,一次井都没下过,招了哪个?惹了哪个?
江水君有些看不过去,想帮宋春来说句话,劝班长算了算了,冒顶的事他来处理。他试了两次,只咳了咳喉咙,话没有说出来。他怕班长指责他跟宋春来拉老乡关系。当时上面正反对拉帮结派,拉老乡关系似乎也是拉帮结派之一种,是不允许的。江水君意识到了,班长不愿看到他和宋春来走得太近,他们的关系密切了,好像会威胁到班长的地位似的。他要是公开站出来帮宋春来说话,只会增加班长对他的疑忌。他把矿灯拧灭,退到一边去了。江水君也悄悄分析过班长李玉山不喜欢宋春来的原因,分析的结果,他认为真正的原因不在宋春来本身,而是因为宋春来的老婆。不在宋春来在井下干活儿多少,出力大小,是因为宋春来的老婆乔新枝过于漂亮一些。班长的农村老婆来矿上看过病,班里的工人都见过班长的老婆。班长生得这般虎背熊腰,力壮如牛,他的老婆却身瘦如柴,脸黄如饼,出气像拉风箱一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人人都说宋春来的老婆长得好,据说班长也曾找借口到宋春来家里看过。班长对宋春来的老婆评价不是很高,认为乔新枝的两个奶子太大了,像刚生过牛犊子的母牛的奶子一样。江水君觉得班长说的不是实话。男人往往都是这样,越是看见哪个女人长得好,越不愿意附和别人,故意给那个女人挑点毛病,以掩盖真实的想法。班长一定会想,同样是男人,他的工龄比宋春来长,拿的工资比宋春来多,他还是个班长,他没有娶到好老婆,宋春来凭什么娶到那么好的老婆!他的老婆成年病病歪歪,别说与宋春来的老婆比好了,连健康都说不上,真他*的不公平,太不公平。在老婆的问题上心里不平衡,他就把气撒在宋春来身上,从宋春来那里找补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甘蔗没有两头甜,天下的好事不能一个人都占全。宋春来娶到了一个好老婆,在女人方面占尽风光和实惠,在别的方面就得付出一些代价,吃一点儿亏。俗话怎么说的,一个人情场上得意,在别的场就有可能失意。这个场也应包括采煤场。
五
春节很快过去,向阳坡上的冰雪一点一点化尽,春天来了。江水君还是和宋春来一个场子采煤。春节,顾名思义,是春天的节日。节日以春命名,其实离春天还远,真正到了春暖花开,两三个月已经过去了。井下还是老样子,一块结结实实的黑,从头黑到底,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矿上的技术员说,煤炭是由亿万年前的原始森林变成的。按技术员的说法,他们是在采煤,也是在伐木。他们伐的是变成了煤的木头。他们愿意沿着伐木的思路想一下,在想象中,他们仿佛来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里。树林里有参天树,也有长青藤,分不清是树连藤,还是藤缠树。树林里鸟也有,花也有。长尾巴的大鸟翩翩地飞过去了,眼前的各色野花一采就是一大把。花丛中还有一股一股的活水,活水一明一明的,如打碎的月亮的碎片。亏得他们不乏想象的能力,有了想象的展开,他们才觉得井下的劳作不那么单调和沉闷了,漫漫长夜般时间也稍微好熬一些。
这天放炮员放过炮之后,江水君和宋春来就一块儿来到班长分给他们的采煤场子里。江水君用矿灯把整个采煤场子检查了一遍,顶板完整,压力不大,没有淋水。煤墙如整块墨玉一般,上下连贯,中间没有夹矸。今天的劳动条件总算不错。有条件不好的地段,班长才会分给他们。整个工作面条件都不错,没什么骨头,班长也没办法,只得让他们也吃一顿好肉。溜子启动了,宋春来用大斗子锨往溜子里攉煤,江水君拿镐头清理煤墙和底板,准备支柱子。他们两个对采煤技术都掌握得挺好,称得上是熟练工。每天干什么,两个人并不固定,常常是轮换着来。比如今天我支柱子,明天就攉煤;你今天攉煤,明天就支柱子。毕竟是老乡,又是长期合作,谁多干一点儿,谁少干一点儿,他们从不计较。江水君用镐头刨煤,镐下一绊,刨出了一根炮线。炮线是明黄色,如迎春花的颜色一样,灯光一照,在煤窝里格外显眼。炮线是雷管里面伸出来的线,一枚雷管的线是两根,长约一米五。炮线是柔韧的金属丝做成的,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皮。金属丝一律银白,塑料包皮却五颜六色,有黄有绿,有红有紫。炮线是导电用的,炮响过之后,炮线就没用了。放炮员在检查崩煤效果时,常常会顺手把浮在表面的炮线捡走,变废为用,或送给喜欢炮线的人作人情。因炮线的颜色鲜艳,有人用它缠刀柄,有人用它缠自行车的车杠,有人用它编小鱼小鸟,还有手巧的人用炮线编成小小花篮。江水君看见过一位矿工哥子用炮线编成的花篮,真称得上五彩斑斓,巧夺天工。江水君自己不搜集炮线,每每刨出放炮员未能捡走的、埋在煤里面的炮线,他就随手丢到一边去了。镐头没有把明黄色的炮线完全刨出来,他去扯。扯了一下,他觉得有些沉,像是钓鱼时鱼钩挂着了芦苇的根。这里当然没有什么芦苇根,只有煤块子和碎煤。他以为下面的煤块子把炮线压住了,便使劲拽了一下,这一拽他觉出来了,下面有一个未响的哑炮。他把炮线拽断了,哑炮留在了下面。如同人间有聋子,有哑巴,工作面出现哑炮一点儿都不稀奇。放炮员有时连线连得不好,或炮线本身有断裂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哑炮。哑炮当然是一个危险的存在,如果刨煤的人不小心,把镐尖刨在哑炮上,就会把哑炮刨响。哑炮一响,人如同踩到了地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江水君听说过,这个矿因刨响哑炮被炸身亡的例子是有的。那是掘进队的一个年轻矿工,刨响哑炮后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是工友们把他包在一件胶面雨衣里,兜到井上去的。拽断炮线的一刹那,江水君的脑袋轰地一下冒了几朵金花,仿佛哑炮已经响了。他拔腿欲跑,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儿绊倒。他回头看了看,见宋春来还在下面攉煤,证明哑炮并没有响,自己还完好地存在着。为什么说宋春来还在下面攉煤呢?外行有所不知,工作面不是平的,一般都是倾斜的,像山坡一样。到工作面走一遭,等于爬一次山。因此,工作面上头叫上山,下头叫下山。这是煤矿的行话,不宜多说。且说江水君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接着刨煤,更没有支柱子。他从采煤场子里撤出来,到工作面下头去了。他跟宋春来打了招呼,说他肚子不太舒服,出去埋个地雷。埋个地雷的说法使他暗自吃了一惊,仿佛说者说时还无意。听者一听就有了意。说者是他自己,听者也是他自己。改口是不行的,倘是换一个说法,只会使意义加深,越描越黑。埋地雷的说法矿上的人都懂,人人都免不了埋地雷。那不是真的埋地雷,是解大手的代称。埋地雷的典故是从一个很普及的电影片里来的,在那个电影里,中国的民兵游击队在地雷坑里埋进了真地雷,也埋进了假地雷,着实把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恶心了一回。这个说法不是他们首创,是借用。他们首创的说法是把撒尿说成点滚儿。饺子下进锅里,锅里的水滚了起来,饺子也漂浮起来,这时需要用水点一次滚儿,到两次滚儿,延长一些饺子在锅里的时间,饺子才会真正煮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