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饺子也漂浮起来,这时需要用水点一次滚儿,到两次滚儿,延长一些饺子在锅里的时间,饺子才会真正煮熟。撒尿又不是煮饺子,为何说成点滚儿呢!这个说法的来历不是很明确,比喻似乎也牵强一些。可是,如同某种小范围内的黑话,一说点滚儿,这里的矿工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点滚儿不必出工作面,甚至连采煤场子都不用出,一转身,掏出家伙,点在溜子里就行了。溜子正运行着,里面的煤奔腾向前,这样可以把尿撒得远一些,点滚儿也比较有动感。而埋地雷不行,不能就地埋,必须走出工作面,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江水君跟宋春来说了他去埋个地雷,这话准确无误。宋春来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江水君没有安排宋春来去刨煤,去支柱子。宋春来把松散的煤攉完后,他想刨煤就刨,想支柱子就支。他不想刨就不刨,不想支就不支。一切由他自己。然而江水君却没有告诉宋春来,就在他们的煤场子靠近煤墙墙根处,有一枚哑炮。事情的玄机就在这里。
井下没有公共厕所,需要埋地雷时,都是工人自己临时找地方。之所以不能把地雷埋在工作面,因为工作面空间狭小,地雷能量太大,加上有流动的风不断送进来,一人埋地雷,全工作面的人都得掩鼻。就是到远离工作面的地方埋雷,也得像猫盖屎一样,弄些浮煤真正把地雷掩埋起来,使地雷的能量释放得小一些。江水君来到一处运煤巷的巷道边,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屁股朝里,脸朝外,蹲下了。他把矿灯的灯头从柳条编的安全帽上取了下来,拿在手里。他把巷道左右两边都照了照,巷道里没有别的人,安静得很。不必担心会有女的走过来,因为矿上不允许女的下井,井下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他把矿灯熄灭了,这样可以省一些电。埋地雷又不是拍电影,不用一直亮着灯。江水君吃不准自己能不能拉出地雷,经过他的努力,哪怕拉出一点点都行。他一边向下努力,一边听着工作面的动静。工作面的那枚哑炮,才真正有着与地雷类似的性质。哑炮能不能炸响,他也吃不准。要是哑炮响了,他在这里会听得见。那天班长训斥宋春来,有几句话江水君记住了。班长说,要是宋春来埋在冒顶下面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宋春来的老婆就会变成别人的老婆。以前江水君没想过这个问题,班长毕竟是一班之长,看问题就是看得远,说话也比较尖锐。班长的话仿佛在江水君的脑子里打开了一扇门,他从这扇门进去,走神儿走得深一些,也远一些。矿上每年都出事故,都死人。有时三个五个,有时十个八个。死人最多的一年,是井下发生瓦斯爆炸带煤尘爆炸。死的多是年轻矿工,他们的老婆也都年轻着。没错儿,矿工死后,那些年轻的老婆守不住寡,几乎都另嫁他人。如班长所说,如果宋春来出了万一,他的老婆乔新枝也可能会再找一个丈夫。那么乔新枝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会嫁给谁呢?乔新枝也许不会再找工人了,会找一个矿上的干部。干部不怎么下井,人身安全会有保障一些。凭乔新枝的长相,对那些岁数稍大一些的干部会有一定的吸引力。班长李玉山也许会抓住机会,让乔新枝嫁给他。班长对宋春来嫉妒已久,对乔新枝也垂涎已久,他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班长家里有老婆,这好像关系不大,他可以提出跟老婆离婚,也可以先跟乔新枝拉扯上,等他病得不轻的老婆病死后,再和乔新枝正式结婚。当然了,江水君本人也不是没有机会,只要他拿出足够的诚意,付出足够的耐心,不信感动不了乔新枝。他相信,他和乔新枝是建立了一定感情基础的。春节期间在宋春来家里喝酒,他从乔新枝频频递给他的眼波里看得出来,乔新枝对他高看一眼,还是很青睐的。特别是乔新枝跟他碰杯时说的那句话,让他觉得大有深意,越想越有回味的余地。乔新枝说,咱什么都不说了,后面还啊了一声。在只可意会的啊声里,江水君听出了一种难言的亲切。乔新枝说什么都不说了,表明她对他有话说。之所以不说,她大概觉得场合不合适,不愿被别人听了去,也是尽在不言中的意思。江水君还回味出了乔新枝对他的谅解,以及达成永久和解的愿望,乔新枝仿佛在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要再放在心上。过去的事可以过去,那现在的事呢,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灯光晃了一下,有人从巷道一头走过来。江水君的努力还没成果,便把身子蹲得更低些。来人的矿灯照到了他,问:埋地雷呢?这次他没有承认自己在埋地雷,说:乱照什么!他把矿灯打开,和来人对着照。他照出来了,来人是班里的一个工友。他用矿灯干扰了工友的视线,工友就看不见他屁股下面到底有没有地雷。工友的灯光移开了,跟江水君开了一个玩笑:小心别蹲在地雷上,自己埋的地雷把自己的屁股炸烂。江水君愿意接受这样的玩笑,这时候是玩笑,换一个时候,玩笑有可能会变成证明,证明他当时的确没在工作面。于是他添了一点儿内容,说:地雷是给鬼子预备的,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他问工友:你也要埋地雷吗?工友说,他的地雷还没造好,暂时没有地雷可埋。他到下面拉一根坑木。工友的矿灯为自己指引着方向,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没听见工作面传来爆炸的声响,江水君还要再坚持一会儿。他估计,宋春来把煤攉得差不多了。煤一攉完,宋春来就该放下斗锨,拿起镐头,开始刨煤和支柱子。支柱子之前,必须用镐头把煤墙和底板的硬煤刨一下,因为煤墙被炮崩得参差不齐,底板也高低不平,不用镐头刨一刨,加以整理,柱子就没法支。只要宋春来拿起镐头刨煤,就有可能把哑炮刨响。没有听到炮响,他却听到自己头颅里有一种声音在响。声音很低,却连续不断。像是宿舍里灯管上的整流器发出的电流声,又像是巷道里的风吹到坑木上长出的毒蘑菇发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听,声音似乎大些。他睁开眼睛,声音似乎小些。这声音不是耳鸣,要是耳鸣的话,他自己能判断出来。他断定这声音的确是从自己的头颅里发出来的。自己的头还会发出声音,这让他觉得神秘,还有一点紧张。他突然站起来,一手提裤子,一手把矿灯安在安全帽上。还好,他到底拉出了一点地雷,还点了一次滚儿。尽管他拉出的地雷很小,还不及一颗地雷的十分之一,但他还是用脚驱了一些浮煤,把地雷埋上了。他埋得煤堆有些大,有些夸张,与地雷的体积不成正比,成反比。他站起得这么快,仓促到连找一个煤块擦擦屁股都没擦,是因他看到那个去拉坑木的工友已经转了回来。工友若是看见他还蹲在这里,人家就会觉得他蹲的时间太长了,怀疑他不是在埋地雷,是在制造地雷。为避免回转的工友看到他,他没有跟工友走同一条路线。他超前走了一段,拐进了另一条巷道,准备绕一个弯子,再回工作面。
对宋春来能不能把哑炮刨响,江水君并没有多大把握,别说七分八分,连三分五分都没有。哑炮的存在是一回事,能否变哑炮为不哑又是一回事。应该说把一枚哑炮刨响的概率不是很高,须几个条件全部凑齐,哑炮才会开口说话。比如说,宋春来必须动手刨煤,刨煤时必须没发现哑炮,尖利的镐尖必须刨在雷管的敏感部位,才能引发哑炮爆炸。缺任何一个条件,差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行。走在回工作面的路上,江水君想到,也许宋春来把煤攉完就歇手了。今天轮到他刨煤,支柱子,宋春来不一定会替他干这两样活儿。这两样活儿是技术活儿,相比之下,攉煤的活儿要重一些,不出一两身汗,煤就攉不完。宋春来攉完了煤,当然还要喘口气。宋春来不替他干活儿,他无话可说。结合班长对宋春来的评价来看,江水君对宋春来的评价虽说不像班长打的分那么低,但也高不到哪里去。这样想着,江水君对宋春来刨响哑炮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江水君是从工作面下头出去的,回来时从工作面上头回来。工作面的倾斜长度有一百多米,分为一二十个采煤场子。江水君回到工作面,没有立即回到他和宋春来所负责的采煤场子,隔着别人的采煤场子,他要先观察一下宋春来到底开始刨煤没有。这一观察不要紧,江水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头大跳起来。宋春来没有偷懒,他在刨煤。是的,用镐头刨煤的的确是宋春来,不是他江水君。如果江水君这会儿过去制止宋春来继续刨煤,还来得及。但他没有过去,而是悄悄转身,原路退了回去。有名言说,人生的道路看似很长,其实在关键的时刻只有几步。一步迈对了,则海阔天空。一步迈错了,有可能走进死胡同。在几百米深的井下采煤工作面,在一个不易为人们所察觉的黑暗角落,这关键的一步,江水君无疑是迈错了,沉疴般的疾患从此在他心里种下。这次他给自己找的理由不再是埋地雷,是到卸料场拉一根坑木。其实工作面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人问他出去干什么。即使这样,他也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欺骗一下自己。
直到这时,江水君仍不能肯定宋春来能把哑炮刨响。他给宋春来打了一个赌,也给自己打了一个赌。他给宋春来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把哑炮刨响了,怪不得别人,是宋春来命该如此,是窑神爷的安排。他给自己打的赌是,如果宋春来出了事,合该乔新枝成为他的老婆。这事也不是由哪个人说了算,同样完全听从窑神爷的安排。井上的事归老天爷管,井下的事归窑神爷管,在井下打赌,必须请无所不在的窑神爷裁决。打赌的好处,在于可以把事情推出去,不管是输是赢,他都可以不负责。这次如果赌输了,他从此不到宋春来家里去,对乔新枝再也不抱任何妄想。他相信他有这样的志气。他没有往赢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