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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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4期-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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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难的活儿是挑稻担。这是因为,整个农场还是湖底软地,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脚下很难着力,更麻烦的是半途不能搁担,一搁,稻担就粘在泥里陷下去了。整个农场都是软地,因此一旦担子上肩,你就必须软铺铺地走完几里地,才能搁在围堰上。这中间,会无数次地觉得已经到达生命的尽头,表情龇牙咧嘴,如酷刑至死,却还在奔逃。 
  机械学院的一个男学生用电线缠身,自杀了。留下遗言是:实在太苦,再也熬不过任何一天。 
  我们的心都为他抽搐了一下,但严密安排的作息时间使大家没有可能稍加体会,手脚躯体立即投入了快速运转。 
   
  七 
   
   那是夏收夏种季节即将结束的时候,八里路之外的松陵镇居民利用星期天来参加义务劳动。他们跨过木桥、翻过围堰、绕过草房、穿过麦垛,终于看到了我们。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居民,他们的细皮白肉、整洁衣服使我们大吃一惊,好像每一个都是瓷人儿;而他们见到我们就更慌张了,所有的人都立即停步,张大了嘴,几个妇女还惊叫一声。 
  终于一位老年人开口了,他问:“你们,就是大学生?” 
  ‘ 
  我们说:“是啊!” 
  话音刚落,他们就流泪了,很快便抽泣成了一团。 
  这使我们惊讶——我们,难道变得那么可怕了吗,居然把他们吓哭了? 
  按理,当年小镇的居民也十分贫困,对于艰苦绝不陌生,但他们无法面对这样一群人:身架极瘦,肤色极黑,衣衫极破,头发极乱,脸上戴一副眼镜,腰上扎一根草绳,肩上压一副担子,担子的重量,不是居民中任何一个所能承受……而这群既像乞丐,又像苦役犯的年轻人,居然是才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 
  这群哭哭啼啼的人在当时显然影响了挑担者的脚步。这既加重了肩上的负担,又阻碍了队伍的进度,一个戴眼镜的瘦个子青年扭了一下被重担压歪的脖子喊道:“快跟上,别打岔!” 
  挑担的大学生们非常听他的话,立即跟上了脚 
步。 
  那些市民觉得“别打岔”也许是指他们,知趣地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 
  这个发号施令的戴眼镜的瘦个子青年,是这帮劳动者的小领班。 
  他就是我。 
   
  八 
   我在军垦农场中的劳动劲头,把许多身强力壮的汉子们镇住了。结果,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小领班。 
  开始,我的劳动劲头是出于一种回归心理。这要从到农场的第一天说起。 
  那天学院的四个造反派头头受到军人训斥后很想挽回一点面子,觉得不能遭到冷遇就半途返回,执意要把我们从小镇送到农场。但是,通向那个尚未开出来的农场的路,是一条刚刚踩踏出来的泥泞小道,这两天被雨雪浸泡得滑溜无比,他们几个没走出几步已经摔了好几跤,浑身污泥地站在路边对着我们傻笑。但光是站着就又有一个滑倒了,他去拉边上两个,三个一起趴倒在地上。 
  那年月大学生经常下乡,都学会了走这样的路,上海的工人却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那两个工宣队员摔得最惨。照理我们学院的两个造反派头头以前也下过乡,不应该这么狼狈,可惜他们今天要摆领导架子,都穿了皮鞋,结果也就寸步难行了。 
  除他们之外,我们所有下乡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地穿了劳动胶鞋,因此也就相扶相持地迈步向前了,还笑着向他们挥手,就像挥断一段历史。 
  这中间,要算我走得最爽利了。同学们都有点怪异地看着我的脚下,我才恍然大悟,此时此刻,我的全部童年正在脚下展示骄傲。 
  上林湖和吴石岭,一下子出现在我背后。 
  我正是在这样的泥路上赤脚长大的。不是妈妈没有给我鞋,而是我的小学同学中有很大一部分没有鞋,我受不了他们在雨天把小小的赤脚插在泥塘间旋滑的痛快,因此一下雨也赤脚。其实小孩子都受不了诱惑和传染,结果,全班同学,不分男生女生,不分家庭贫富,没有一个下雨天穿过鞋,没有一个不是嬉戏泥泞的好手。而对男生而言,有一大半连晴天也喜欢赤脚,包括我在内。 
  这种习惯早就遗忘,因此今天连我自己也有点吃惊,发现幼功未废,故技仍存,我居然能够在这么多城里人步履维艰的地方随心所欲地搀扶这个,拉拽那个,甚至还可以奔跑、跳跃! 
   
  九 
   
  这一个小小的优势,使我抓到了一点自身生命的原动力,兴奋莫名。 
  兴奋的原因,我现在说得很简单,当时却是想了好几天才明白的。 
  我已经有几年找不到自己了,连一个最小的支撑点都没有。政治上,我是对立面,却没有作为对立面的观点;学业上,我是高材生,却没有完成任何一门专业课程。我是一股可有可无的空气,我是一种可以加上任何名号的幻影,我的人生刚刚开端却未曾迈出属于自己的任何一步,而且,在可以预测的将来,不可能找到任何归宿。 
  本来急着下乡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原始生计,还想给垂危的家庭一点补贴,没想到刚一下脚就像是接通了电流,先是浑身一颤,再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插座。 
  我的眼前早已没有文化图像。还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戏剧、电影界早已成为是非之地,我报考大学时朦胧出现过的文化憧憬已经破残不堪;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的大批判使残存的一切更成了一片狼藉;胡锡涛先生在文汇报社“枪毙”了我有关文化的最后一个梦幻,而来农场后军队下令缴书烧书,则把今后的任何一丝可能都荡涤干净了。这种层层剥除,开始有点痛苦,后来只剩下了痛快,觉得干脆一无所有,反而轻松,因此我对胡锡涛先生和军人没有怨言,反而感谢他们帮了我一把,帮我解脱。至于在帐子里偷偷留下两本书,则已经毫无企图,只为解闷,就像是无聊时抬头数星星,并没有航天意图。 
  我又想到了家乡的吴石岭。那么多古书都藏到山肚子里去了秘不示人,外面看去还是莽莽苍苍一派强蛮,这才是乱世存身之道,山河授人之诀。 
  人一解脱就来劲,只想一门心思干农活。 
  我与其他同学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几年来第一次真正吃饱了饭。开始几天炊事班在小镇做了饭送来,常常在泥泞小路上打翻,剩下的就不够大家分了,我由于几年来已经饿惯,不在乎再饿一顿两顿,便轻松推让,这又使同学们对我的抗饿能力产生惊讶。但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不再发生,因为炊事班不久也搬到我们白搭的草房中来了。其他同学还在抱怨菜肴不好,我则觉得软润喷香的大米饭已是天下至味,有几筷青菜下饭就已足够。 
  请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忽然间挣脱了羁绊,吃饱了饭,拽足了劲,脚踩在自己完全可以掌控的泥土上,结果会是怎样? 
  结果是,生机猛醒,以苦为乐,率性大干。 
   
   十 
   
   我被大家选为临时班长,另外还有一位临时副班长。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职”,但我回想起来,如果就选举的彻底真实性而言,这个临时班长可算作我一生任职之最。 
  这是因为,那次选举不可能渗入一点一滴劳动之外的任何因素,全凭大家每日每时的亲眼目睹,直接地判断了一个人的吃苦能力、带头能力和指挥能力。 
  对我来说,带头能力就是吃苦能力。每项活儿都有最艰苦的点,每天的活儿也有最艰苦的坎,只有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生命搁置在那里,一次也不要含糊,那也就是取得了带头的地位。 
  我每次都做到了。当然不是为了当临时班长,天下没有哪个疯子,会为了这么一个小差使去支付生命的代价。其实,我的目的就在于生命的搁置。在失去别的任何价值系统的环境里,把生命搁置在最艰苦的档坎上,才能最明晰地感知它的存在。 
  于是,第一个跳到不知深浅的泥沼中的一定是我,第一个挑着石料走过独木桥的一定是我,第一个扛起二百斤重的水泥袋涉水的也一定是我。我们班里复旦大学的毕业生沈立民对我说:“我发现你只要面对艰苦和危险,好像就失去了感觉系统。” 
   
  十一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带领着全班向一片片刚刚围出来的淤泥滩涂进发,每天早晨面对的是满目芜杂,踏月归来时留下的是可以播种的良田,充满了开拓的喜悦。当时传媒间经常推出一个个当代英雄人物供大家学习,我对伙伴们说:“我们谁也不学,说不定早已超过了他们,我们只学远古的祖先,什么也不依靠,只凭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向大地讨取生活。” 
  每个月总结,我们班的劳动进度和质量,在整个农场名列前茅。我想,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自认:在农场开垦和其他一系列农活上,已经达到不低的专业水平,具备了再去熟练地开垦一个新农场的能力。 
  我很快由临时班长变成了正式班长,后来又被选为副排长,这是在农场接受改造的大学生所能担任的最高职务了。 
  一九七O年夏天的台风季节,太湖洪汛泛滥,农场围堰处处告急。夏种已经结束,夏收的粮食还未运离,如果何处决堤,地势如此之低的农场必然一片汪洋,我们所有的劳动成果都将毁于一旦。农场成立了抗洪指挥部,我也是指挥部成员,大家最担心的全场最薄弱环节西北围堰,交给我们排守护。当时军人排长休假探亲去了,全排由我一人带领,五十来人守护极长的西北围堰非常艰难,难中之难是原先放鸭塘的一段,我让我原先任班长的那个四班密切把守,自己也站在他们中间。 
  果然就在这里出事。先是渗漏,再是裂缝,终于决口。我立即指挥全排人员留一半继续在原地观察,余下的一半到决口处填土堆包,自己则领着四班全体跳入水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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