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工宣队在等着我们。
魏主任以农场最高领导的身份把我们送到上海。但是,上海方面没有一个人接待他。按照他的级别,只能住在军方所属上海延安饭店主楼外的集体宿舍里,拥挤的床上挂着一顶灰色的蚊帐。他还带着一个小女儿,想看看上海。我去与他告别,他送我到饭店门口,最后托我一件事,他在图书馆见到过文化大革命前编的《辞海》(未定稿),如果上海的旧书店里能碰到,一定代他买一套。
离别他之后我一路在想,在这怪异的年代,我们曾以骇人听闻的艰苦劳动,换得过一些善良的下级军官的保护,但这样的保护是那样的脆弱。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我们至少已向自己证明,有足够的体力和意志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但在当时,我们连自食其力的权利也很难获得。二十二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农场的这段岁月是值得肯定的,直到前几年环保意识觉醒,才明白在美丽的太湖中开辟一个农场是何等的荒唐。
我们尽管远不是决策者,却在无意之中成了这一荒唐行为的参与者。那年太湖的滚滚浪涛要冲决农场的围堰,原来是自然之神发出的愤怒警告,但我们哪里听得懂?居然还冒着生命危险用身体去填堵。
当我们终于听懂的时候,两鬓已经斑白。
现在,正有一批和我们当年几乎同龄的年轻人,准备“退耕还湖”,拆毁我们一铲铲、一锹锹建起来的农场,恢复太湖的万顷碧波。
他们在欢快的劳动歌声中一定想不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片水域,曾经播下过多少青春的汗水和泪水,沉埋过多少再也无法向后辈说清楚的生命故事,哀怨而又英勇?
三年前我曾和妻子一起回去过一次。我眯着眼睛寻找着三十多年前的旧物,已经很难,找到一点便兴奋地指给妻子看。
两位年轻的负责人跑过来盘问我们来自何方,我说:“我为建造这个农场,铲下过第一铲土。那是一个冬天,双脚一下水就被芦苇根扎破,泛上来的是泥水,又是血水。”
是的,是泥水,又是血水。浑浊的,又是绛红的。
二十三
那年月除了缓慢的书信之外没有别的通讯手段,我们从接到撤离农场的通知到出现在上海的自家门口,比一封信的邮寄时间还快。
妈妈不知道我会突然回来。那天我傍晚回家,也不知道她在不在。摸出钥匙打开门锁,轻步踩踏着一级级楼梯。
我是那么想见到妈妈,又怕在她的眼里读出新的悲哀。楼梯走了一大半,我鼓起勇气抬头,却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一张八仙桌四周无人,竟然在自己移动!
我停住脚步,定睛再看,桌子还在自己移动。连忙跨上两步,终于看清,却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妈妈钻在桌子底上,用肩膀驮着桌子在挪步。桌子上搁了好几碟蔬菜。她是在独个儿祭拜余家祖宗,她想把桌子移到阳台门前,没有人帮她,只能采取这个办法。
这个景象,比什么都更清楚地表明了妈妈祭祖的理由。我相信余家祖宗一定会感动,为一个并不姓余的女子,用自己的肩背,扛起了修补余家的香烛祈愿。
我怕吓着妈妈,没有立即上前帮忙。妈妈把桌子放稳了,低头钻出来,却看到了我的脚。
她惊叫一声,仰头一看,看到了正含泪伸手去扶她的我。
第六章
关闭的窗户
一
从农场回到上海,没见到爸爸。听妈妈说,他还是关关放放,没有定准。
第二天就去了学院。当年在《送瘟神》的乐曲中走得那么决绝,一再发誓此生不再跨进这个院子一步。今天又一次明白,生于乱世,任何个人誓言都难以兑现。我在学院后门口迟疑了一下,便一步跨了进去。
每个办公室都有很多人忙碌着,每个忙碌着的人我都不认识。令人惊异的是,这些陌生人在办公室里的坐相、站相都非常自在,证明他们早巳是这儿的主人。
天气挺热,但每一个窗户都关闭着。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是在整理运动材料。怕风把材料吹走?怕屋内的谈话声音传到窗外?都有可能。总之,办公楼在并非寒冷的季节把窗户都关闭起来了,政治气氛也就紧张了。
当时的运动,叫法很多,反正是整人。但闹了这么多年已经很难寻找新的清查对象,所以把我们这批早就分配出去的人全部拉回来,像一个“破烂仓库”那么搁着,什么事情牵连到谁了,便随时抽出来隔离审查。
但是,这个“破烂仓库”平日应该搁到哪里去呢?工宣队的一个小头目向我们宣布:挖防空洞。
二
挖防空洞,光这么说,后代读者一定无法理解这件事在当时的惊人规模。在整个文化大革命过程中,毛泽东主席一直担心着苏联和美国这两个超级大国会侵略中国,而且他也知道,对于中国这么一个已经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要打也必然是核战争。核战争的主战场必定是城市,因此,上海必须挖出能容得下一千多万人的防空洞系统,其工程之大,难于想象。
没有那么多工兵,没有那么多工程技术人员,也没有那么多资金和建筑材料,怎么办?用历来习惯的群众运动:男女老少都动手,凿开街道,掀起地板,往下挖,再在地下互相连通。洞壁所需的砖,也由大家分头烧制。整整几年,上海很少有路走得通,很少有街不淌泥,很少有楼不亮底,全是在干这个事。
说是男女老少都动手,其实还有一块很大的例外,那就是“文革”的各级领导和运动主力,都可以不参加。因此,在各所高校经常可以看到的景象是:身体瘦弱的教师们浑身泥水地在壕沟下不停挖掘,年轻力壮的工宣队员却衣冠楚楚地叼着香烟在上面“视察”。
我们挖掘的地点是在巨鹿路、常熟路口,稍稍熟悉上海的人都会明白,这是什么地段。一栋栋花园洋房安静地排列在梧桐树荫里,每家花园都很大,推开花园铁门,便是清寂的巨鹿路。巨鹿路不行驶公共汽车和电车,只有极少的小汽车进出,几乎没有行人。偶尔走进去,都要认真收拾心境。走完花园洋房群,向东就是上海著名的新式里弄锦华里,也全是富贵宅第,我高中时候的同学张敏智就住在那里。穿过一条富民路,巨鹿路依然华屋相连,直到现在已经被工人造反派占领的作家协会。 我们眼前的两栋花园洋房,已经没有主人。其中一栋的门廊墙根堆着几本书,都是英文的,我随手拿起一本翻看,足一个英国旅行家写的非洲游记。
我很想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现在到哪里去了。只见花园东侧辅楼上有一个关闭的窗户,窗户定时打开,总会伸出一个中年人的头。头发纷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很长时间都是如此,好像是个精神病患者。
三
鹤嘴锄已经撬碎洋房前的花岗石路面,我手上的铁锹也开始挥动。但刚挥了几下,身边的唐乃祥、顾泽民同学停住了,很内行地对我说,我们这么挖下去,会把洋房两道受力墙的墙根掏空,房子就没救了。
我前后看了看说,其实可以稍稍改动一下防空洞的走向。于是我们三人就回复到在农场开垦时的习惯,认真谋划起来。
突然,我脚后跟被谁踢了一脚,耳边传来恶狠狠的声音:“只会偷懒,还不快干!”
我转身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布中山装的男人,五十多岁,踢完我之后正准备踢唐乃祥。
“为什么踢人?”我放下铁锹,上前一步。
“我踢啦,怎么着?”他睁大眼睛盯着我,用的是一口京腔。
更惊人的是,他跨出半个马步,摆出了一副准备大打一架的功架,功架有姿有式,好像不是寻常之辈。
这让我犹豫了,倒不是怕他打。自从“文革”开始以来,我很少看到五十多岁的老头那么嚣张。造反派都很年轻,年长一点的至多获得一个“反戈一击’’的权利,大多小心谨慎。工宣队里有年纪大一点的工人,但他们只会说上海方言,即便勉强来几句普通话,也说不出这一口京腔。当然,更奇怪的是那副功架。他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那位给我们布置了任务的工宣队员不知从哪里窜了过来。一把将他拉走了,边走边大声地向我们嚷嚷:“你们闹什么?这是我们工宣队的钱师傅!”
后来知道,这个钱师傅的出现,还有重大背景。
原来,随着工人进驻大学和文化单位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想在专业问题上对知识分子进行统治的欲望也越来越迫切。
他们发现,光说政治,不说文化,还是管不住知识分子。这个问题,在作家协会那里似乎已经解决
了,因为工人造反派里有一批“工人作家”,作家治作家,胡万春治巴金,似乎治得住。但在戏剧学院不行,也派来过几个在工厂里喜欢唱歌、跳舞的年轻女工,以为有了一点“专业”,只是她们一见表演系那些英俊的男生眼睛都直了,颇失工人阶级的脸面,很快调了回去。
正在无奈之时,上海市工宣队配发中心的负责人听说铁路局有一个姓钱的工人是“革命样板戏剧团”某演员的父亲,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工人阶级的戏剧老兵”,可以派到戏剧学院来实行专业领域的统治了。
这,就是那天踢了我一脚的黑衫男人。
他的儿子原是京剧团的一个武功演员,在“革命样板戏’’中演了个反面角色。他本人早年据说也曾在一个流浪戏班子里学过几天,没有出道,后来到铁路局的一个部门工作,也不是工人,而是一个低级职员。河北人,没什么文化,全部戏剧知识是知道一些江湖老戏的名目,但听他儿子说,现在这些老戏都不让说了,因此他到了戏剧学院就不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