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汗流浃背,游走四方。
但是,那年月大家都在打造一种简朴的新生活,谁会买这种椅子?
有一次我爸爸从上海回乡探亲,在外公家问起那年与妈妈结婚时拜高堂,受拜的外公坐的那张大椅子何在,外公万分谦恭地说:“周同志保管着。”
爸爸觉得奇怪,便问“周同志”是谁,外公说出来的名字爸爸又没有听说过,只得回家问祖母。祖母听了大笑:“什么周同志,滥料啊!”
九
原来外公上街时已经多次见滥料把那张椅子扛来扛去,只是没有作声。这次祖母觉得外公把滥料恭称为“周同志”非常可笑,当作笑话到处说,结果反倒让滥料本人知道红木象牙太师椅是谁家的了,不免大吃一惊。他知道是亲戚关系,连忙扛着椅子到祖母面前道歉。
祖母说:“这椅子你是分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道什么歉?只是你不听我话,没要两件棉衣,椅子又不能穿。”
滥料回答道:“也能穿,天天背来背去,一身暖和。”
祖母笑了,说:“还是我买下送回去,做个人情吧。你可不能乱喊价。”
滥料夸张地后退两步大叫:“我不可能要这钱,对亲戚不仁不义,今后还怎么号召群众?”他还带着土改时的一些词汇。
祖母趁机舀给他一袋粮食,又数给他一点零用钱,说与椅子无关,是婶婶救济表侄儿。
滥料忙摆手:别说救济,是借贷。
祖母说:“你还讲究这个,要说借贷就要还,不能名不副实。”
滥料说:“那就说帮衬吧。”
祖母笑了,说:“连你也会咬文嚼字!”
说完,祖母又请他帮忙,把椅子搬回外公家。
十
滥料办这等事总是太张扬,摇来晃去怕人家不知是怎么回事,一路说。还没走过河西桥,已经有小孩飞快地去报告外公了。
外公闻讯后堵住门,等滥料到了就说:如果再坐这椅子,这几年就算白“改造”了。
滥料没法,只得再扛回余家,报告祖母。
祖母听了有点生气,说外公“怎么进步得有点矫情了”。
妈妈在一旁说:“他倒不是矫情,是怕坐上这椅子想起以前虚有其表的日子。”
祖母一想,这事本该多问问我妈妈,现在卡住了,还是让妈妈处置为妥,因为只有她能体谅两头。
祖母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妈妈。
妈妈想了想,说:“村里演戏正缺一把太师椅,做道具。”
从此,每当戏演到一半,总会有人到台口眯缝着眼睛大叫滥料,要他赶快上台来扛椅子、换布景。那椅子实在太重,赖在他身上了。
十一
第二个著名“懒汉”住在我家对门的两间石屋里,叫方子。
清清瘦瘦,说话不多,在村子里没有一个朋友。有一次户口登记,登记员照往常习惯写了他的名字方子,他看了骄傲地冷笑一下,说:“不对,是石肪的舫,迟暮的迟,肪迟。”登记员不明白什么是“石舫”,什么是“迟暮”,他又冷笑一下,说:“递笔来,我自己写。”
他是外出回来的。到过哪里,做过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在我印象中,他平日只做两件事,一是拉二胡,二是与我们学校的老师作对。我们有时追着他的琴声过去,他一见便停,问今天学校里老师又讲了什么课,我们稍稍回答,他便开始笑骂老师处处不通。他说,好多字是前人搞错了的,不用学得太认真。例如那个“矮”字,一个人戴着帽子蹲着脚在射箭,“矢”就是箭,那么这个字就应该是射;而“射”呢,寸身为矮,正好对调。
听他这么说我就佩服起来,他则叹一口气,苦笑一下,拿起二胡又拉了起来,声调十分凄凉。
祖母背后说他,年纪轻轻不干事,就靠老母亲纺纱织布养活。妈妈说,田头的活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事,人家看不上他。
十二
有一天深夜,两个村庄的孩子们准备一决高下,叫“打大阵”。早已花了几天时间做弓箭,箭是偷家里的筷子削的,头上包棉花,再浸煤油,到时候一点火,万箭齐发,喊声震天,孩子们拿着棍棒在喊声中冲锋陷阵,甚是壮观。现在想来,这阵势包含着很多危险:点火的土箭时时可能燃着草垛,而草垛又连着房舍,真不知怎么把大人们都瞒过了。
其实,那时还是有一个大人混迹于战阵之间,那便是方子。他坐在田埂边的一个瓜棚里拉着二胡,于是孩子们的整个战斗过程都有音乐伴奏。
他不可能看不到眼前的激烈景象,却又为什么全然不理?
这个图像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黑漆般的大地,流星般的火光,潮水般的童声,幽灵般的男人,夜禽般的二胡……忽然二胡中断,只听茅棚那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行了!”接着从脚步声听出他已经离开。
他好像把一种魔法施人了这两个字,轻轻一吐便使满田野亢奋的孩子刹那沉寂,悄悄退兵,各自回家。
第二天见到他,一脸寻常,似乎根本没有昨夜。
也许本不是他?但方圆几十里,还有谁能拉出这样好的二胡?这么一想,一身寒噤。
十三
第三个比较著名的“懒汉”叫越英,成天拖着鞋子走路,也不赤脚,也不把鞋子穿好。他父亲请前村一个老学究起一个好名字,老学究说,那就因地制宜,取“越国英才”的意思吧。越英自己觉得,这名字说起来酸里酸气,喊起来女里女气,很不满意,但不能改,因为父亲已被当地的土匪陈金木杀死,当时越英才十四岁。
他父亲那天在逍林南边的小路上挑豆荚,见迎面走来几个白纺绸衫的男人气色不同一般,就让在路边观看。其中一个男人冷笑一声说“看什么”,便拔枪一扬打中了他。这个男人,就是方圆几十里所有夜哭的小孩一听他的名字就会吓得不敢作声的匪首陈金木。
越英本来就没有娘,这下立即成了孤儿,两个年长本家凑钱叫他外出谋生,其实是送他到吴石岭南麓去拜一位山林武师学艺去了,目的不必明说,为父报仇。
没想到几年后共产党当政,快速搜剿乡间土匪,陈金木也被击毙。这消息传出的第二天,越英就回来了。他听村里孩子在唱现编的顺口溜“驳壳对驳壳,打死陈金木”(按我乡方言,“壳”和“木”是同韵)时,竟然没有高兴,这使大人们非常奇怪。只有两个老汉看出了他的心思:仇报了,但不是他报的。
他很想用学得的本领去擒杀陈金木的把兄弟,另一支土匪的首领王央央(这个“央”字只是谐音,究竟何字还须查考)。谁料不久又传来儿歌:“小枪对小枪,捉牢王央央。”他一下觉得目标失落,无所事事了。
乡间没有什么事情用得着他的那一点武艺,而既然学过了武艺,他对耕田、播种这些农活就看不上了。他没当成英雄却走上了末路。
十四
越英只有一项意想不到的本钱能贡献乡里,那就是用他的脚踩出来的腌菜特别鲜美。
说起来这事实在有点不洁,似乎是他脚上的某种真菌类型,正适合此间的菜,此间的盐,此间的气温和口味。反正每当腌莱季节,越英就成了,你拉我扯的重要人物。很多家庭腌菜不止一缸,每缸脚踩的时间又不能太短,他也确实有点排不过来。因此故意撒娇搭架子,百般拿捏。
“隔壁刚踩过,不用洗了!”这是他每次被一家子抢进门,都要说的话。这家早已端出一脚盆温水候着他,只等他洗完脚,好好踩。
“跨了泥堆过来,怎么能不洗?”一个没过门的漂亮姑娘已经把他的脚按进脚盆,帮他洗了。
他还在叫:“毛巾太旧了,我用不惯!”其实他洗脸都用不上那么新的毛巾。
踩菜是有报酬的,不是钱,是粮食。好谷好米给得少,杂粮就多一点。越英就靠这个季节挣点粮食,总是要杂粮,最贱的是山薯干,一袋袋加起来可以糊口几个月。
让人惊奇的是,短短的腌菜季节过去,谁也不理越英了,连前几天给他洗过脚的姑娘都不正眼看他。他要在长久的冷遇中憋足气,只等下一个腌菜季节,作姿弄态地狠狠报复。
人们日常见到的他,总是在乡间泥路上拖拖沓沓。土匪已经消灭,家仇已经洗雪,腌菜已经封缸,他像无聊的名土,带着夕阳投下的影子,走进黑夜。
——就讲这三个“懒汉”吧,其他小的还不少,都不及他们有名堂。
十五
“懒汉”不是坏人,因此整治他们就得客客气气。他们每一个都有逗人之处,使得整治过程一直夹带着笑声。如果说,批判“恶婆婆”是为了解救乡间年轻女子,那么,这次整治“懒汉”是为了解救乡间年轻男子。然而,前者能找到“反封建”的理论名号,充满悲剧性;而后者却找不到理论名号,充满喜剧性。
世间女人和男人的事,大多是这样来瓜分悲剧和喜剧的么?
十六
整治“懒汉”的主要办法,是开一个个语气温和的“帮助会”。本来自土改之后,乡间开会就多,“懒汉”们历来最喜欢在开会过程中插科打诨、制造笑料,因此这次为整治他们而开会,他们一点也不怕。“看谁治谁呢”,他们心里一乐。
但他们很快发现,事情变得有点不妙。会上不是规劝,不是批评,更不是勒令劳动,而是帮助他们算账。一年要吃多少粮食?粗粮多少?细粮多少?这些粮食来自何处?年老的婶婶靠纺纱能贴补他多少?多病的舅舅靠打鱼能救济他多少?一年中饥饿的时间有多长?过冬时能穿的衣服有几件?
过几天还有会,讨论他究竟能干哪些农活,或者能做农活之外的哪些事情。更要命的是,终于讨论到了他的成家打算,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