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似乎想骂人,看了看彼此,笑着抱在一起。
要不,送你们一程吧,没有车了。
男孩带头爬了上来。女孩也上来了。男孩帮女孩扣子。
本来想去她外婆家,可是,一直等不到车。这么晚了也回不了学校。
男孩子对车上那么多的开关十分好奇,一个个触摸着考察过去。他边动边问,这是CD键吗?
女孩说,如果你刚才放了提示音乐,我们就可以躲起来。
外面的音乐和里面的一致吗?男孩子说,如果打开的话。
和欢还没有点头,男孩就把音响打开了。
歌词。
女孩跳起来,像被水流击中的树叶。她一下就抱紧了男孩子。想一简一简一单一单一爱——想简简单单爱。两人一起唱着,用懒洋洋的声调,好像是无所谓至极,但是,女孩的一只手,在歌声中,轻轻摸索着男孩湿漉漉的脖子耳朵这边;男孩和着节奏,不住地用脑袋点着女孩的脑袋。
和欢看着心底突然温热了起来。
想……简……简……单……单……爱——
和欢说,你们肯定互相知道名字?
废话!一个系里的。男孩说。
女孩吃吃笑起来。
洒水车在千竹路培养园的路口停了下来。和欢掏出房间钥匙,说,从这路口走进去,一直走,树木深处有个小平房,开着灯的那两个房间,一个是厨房卫生间,一个是卧室。你们可以用到明天上午七点。走的时候,把钥匙放在台阶上的茉莉花盆底下。
两个学生有点惊异地拿过钥匙。男孩说,你的家?没人?
没人。
你真的不进去了?女孩说。
还要浇洒四条大街。和欢说,不能把我那弄脏弄乱。
嘿——!
噢——!
两个人抱在一起。下车的时候,男孩子用劲拍拍和欢的肩头。
八
祝安说,吴杰豪在大学里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为人和个性都没什么特点,就是那种不好不坏、不咸不淡、不温不火,模样不丑不美,个子不高不低的类型。如果那次校庆,他们不是偶然坐在一张桌子,恐怕也不会聊上,更不会知道彼此在一个城市,祝安也是随口说了,还在忙妻子调动。
但是,对吴杰豪来说,只有他心里有数,如果次日不是见到了和欢,恐怕他也没有帮助祝安调动的激情。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吴杰豪已经仕途顺坦,不显山不露水不得罪人的世故为人,总是让领导和左右共事者愉快。
调动、工作安排,甚至暂时住房,一系列大事,吴杰豪都一手搞定了。祝安领着和欢想到他家坐坐。吴杰豪说,过一段再说吧,我妻子身体不适;祝安后来带了些长白山野参等贵重物品去办公室找他,吴杰豪死活不收;祝安说,我有个老乡承包了一个渔塘,那两家一起去钓鱼好不好?可以吃、也可以玩,风景非常好。吴杰豪还是以妻子身体为由谢绝了。
祝安有点不高兴,吴杰豪却突然来电话请他们吃饭。祝安第一次到渔村大宝船吃饭,那是全市最高档的海鲜酒家。每人一盅鲍鱼鱼翅盅,一盅就要两百四十五元,祝安在这里工作六年了,还从来没敢进来过。他踌躇着是不是该他付款买单,因为就是他们三个人。但是,吴杰豪没有让他们买单,上果盘的时候,他非常轻地叫过服务小妹,说,买单。发票给我。
祝安那天回家的时候感慨地说,不知道杰豪是不是真的能报销,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放心,才要发票的吧。起码要九百块呢。肯定能报销。和欢说,但他为什么老不让我们见到他太太呢,我以为今天晚上能见到。可能真是病得很重。祝安说,下次你要主动过问他妻子的情况,女人嘛,好关心的,别像小孩一样,什么事都不管。那个东北野参,下次还是你给她送去。我们欠杰豪家人情太大了。
和欢到底还是没见到吴杰豪的妻子。吴杰豪的妻子大约是在祝安失踪两年后病逝的。但这时间,和欢根本想不到她。
祝安失踪十天后,吴杰豪来了,找到培养园这边。宽慰了一番,也没说更多的话。小心门户。走的时候他说。后来,他会经常打祝安的电话,因为知道祝安的电话,和欢随身带着。他在电话里问问祝安情况、学校情况;也不多话,问了就挂了。春节、端午、中秋,他分别会叫人送些海鲜、粽子、月饼什么的。但是,和欢人工流产的时候,他自己又到了培养园一趟。当时,和欢见了他,说不出为什么就忍不住泪水。也许她忽然感到,这个城市,最让人想起祝安的,只有祝安的同学、也是他们的恩人吴杰豪了。看她泪水直淌,吴杰豪说,没关系,以后再要吧。
祝安失踪的第一年春节,单位照顾和欢,让她回老家,允许她过了十五再回来;第二年的春节,和欢回去了三天。元宵的那天下午,看到吴杰豪在千竹路口等她,手里提着一盒红色鞭炮图案的元宵。正是这一天,他们一起就在小平房里吃了元宵,快吃完的时候,和欢正好一个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和欢告诉他,祝安的手机里有很多短信。
吴杰豪看了一下,有一大排数字,然后是SUBJECT:我火冒三丈啦。吴杰豪说,是邮件提示。吴杰豪指指电脑。
和欢说,是深圳的邮件吗?
吴杰豪说,不知道,要看电脑内容。
和欢把电脑打开了。吴杰豪迟疑地拨弄着鼠标,告诉和欢没有密码是无法进入的。和欢非常执拗,眼神在鼓励和央求什么。吴杰豪说,这样并不能找到祝安。吴杰豪又说,你不要再用祝安的电话卡号了。换上自己的吧。
和欢自己在键盘上乱敲。
吴杰豪说,祝安不可能在深圳或者什么地方。就是他真要离开你,一定会跟你说清楚。他不可能是那样的男人。他母亲不是也不知道吗?
和欢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母亲像同谋。她本来就不喜欢我。
你胡说什么,吴杰豪说,他要是有外遇,干吗费那么大劲调动你呀?
就是费了那么大的劲!和欢喊了起来,而我才来几天,他就跑了,他才不敢说!
说了你又不会杀了他。他怕什么。
他不好意思。我知道他那种人,把我人生地不熟地丢在这里。他会不安的。前些天还梦到他回来了,满头的白发,流着眼泪叫我原谅他。那个女同学追求他太久了,人家的条件比我好,我只是个环卫工人,没文化……
你想到哪去了?
那你以为他会在哪里?现在这个社会,死了也有尸体啊!去年一年,所有的报纸,我只看寻尸广告!我翻啊翻啊,我天天翻,我把报纸拿到院子里的月亮底下,我捧着报纸对天上说,如果祝安没死,你就不要让我在这里看到他,如果他死了,你就让他出来吧,可是,都没——有——啊——!
和欢失声哭喊起来,那你说他会在哪里?在哪里——?!
和欢把祝安的手机摔了出去。
吴杰豪说不出话来。他把手机捡起来,好一会他说,那你就当他死了吧。
和欢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吴杰豪。吴杰豪慌乱了,连忙把她扶着坐下,对不起,我是……,和欢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吴杰豪,吴杰豪嗫嚅着,是啊……死一个人……没那么简单的……
九
吴杰豪再来培养园是几个月之后,也就是听了和欢卖淫被警察当街捉到派出所的事之后。这事在环卫部门传得很厉害,园林部门也听到一些。吴杰豪慢慢地也听到了一些和欢轻浮浪荡的传说。那天晚上,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想到办公室看完一份材料才乘出租车过去,而且事先没有打电话。走进小叶桉林时,他甚至想象出小平房里慌忙走出一个男人的情景。但是,还没跨进竹篱笆,就看见一个人从木棉树干后面站了起来。
正是星稀月明,清清朗朗的月光下,和欢穿着黑白条纹的睡衣睡裤非常清晰。她似乎靠躺在旁边那把旧椅子上很久了。没等到吴杰豪走近,她就站了起来。
刚好加班,吴杰豪说,本来也想来看看你。
和欢笑了笑。我没事啊。什么都习惯了。
吴杰豪控制不住眼神,因为老想看后面的屋子。和欢说,你是不是想喝点茶?我去烧。吴杰豪跟了进去,里面当然没有人。吴杰豪突然抓住和欢的手,我不相信你真会被警察弄进去。你不可能是这样的女人!
和欢吓了一大跳。可是,很快就笑了。格格格的,声音非常脆。吴杰豪逼近了一步,声音很轻,但是很狠:不是真的,对不对?
是真的。和欢说,因为我说不出那个男的名字,他当然也说不出我的名字。但是,后来,我都会先问他们的名字。吴杰豪就突然抬手了,和欢以为他要甩她耳光,他却是把和欢手里的电水壶,一把横扫到地。
这之后,吴杰豪很久没给她打电话。又过了一两个月,吴杰豪又开始打,有时转给她些不知哪里来的泰国米呀、进口樱桃等物品,还有购物券。后来和欢都谢绝了。吴杰豪就有点心灰意冷。再后来两人见面,就是在中山医院的住院部,和欢被司机踢裂了脾脏。
吴杰豪说,告他。
和欢笑嘻嘻的。吴杰豪说,要让这个大老粗赔偿一切损失。我会招呼这件事。
和欢还是笑嘻嘻的。吴杰豪被她那种轻浮的笑脸弄得很不舒服,他本来以为和欢见到他会哭泣,但是,和欢始终笑着,有点无耻。她说,不要!她笑嘻嘻地说,我这种人,活该。
吴杰豪终于把不快明显地放在脸上。他把脸拉长了。这个女人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有点反感。只是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静默了一下,他转身离去。
身后突然响了一声唿哨。吴杰豪非常吃惊地扭过头,病床上的和欢格格格地笑着,她说,我也是大老粗。
这是祝安失踪后一年零十一个月的事。
日子非常快,祝安离家快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