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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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4期-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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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冬梅可能大了两岁,懂事了,也可能看出大人们脸色不好,再不像上次那么放肆,只低了头,跟在素珍后面端茶送水。这次陈宝莲带了更多的糖果,用塑料袋装了,要散给房里房外的女人和小孩。女人和小孩于是都有些惶恐,不肯接陈宝莲手中的糖,好像那是什么不祥之物一样。别人不接,陈宝莲同样惶恐,固执地将糖果一下下塞出去。后来陈宝莲眼泪都下来了,陈宝莲反反复复说: 
  “做牛做马,来世给你们做牛做马!” 
  从陈宝莲家离开,村人们心头都罩上了一个阴影,果然没过多久,望来又得第三次进医院,第三次去江州了。头一次病好回家,到第二次去江州,中间好歹隔了整整两年,而第二次从江州回来这才隔多久,满打满算不过四五个月,望来的情形已很不对头。首先是那胖,那肿。光明和陈宝莲曾私下同人解释,望来的肿是在医院开刀及吃药打针引起的,等时间一过,病情控制住,就会慢慢恢复。村人们也一心指望会慢慢恢复。可是望来没有恢复,相反却肿得越加厉害,颈脖粗得像只木桶,喉咙也变直了,变粗了,讲起话嗡声嗡气,粗声大气,舌头大得拐不过弯。后来连眼珠也微微朝外鼓出,没防备的人见面后会吓一跳,以为他正鼓眼暴睛冲你发火哩。光明和陈宝莲用板车将望来拖到黄田医院,说找医生吃点中药试试,医生一见就说这还吃什么中药,这是那病又发了,快送到江州去,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了。 
  陈宝莲一听立时瘫倒在地。光明没瘫。光 
明其实早瘫过了。对黄田医院医生的话,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他早知道望来这病是又发了,要重新送到江州去,并且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不过光明同样清楚,再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基本上是没有半点可能了,因为在此以前他们已送过两次,现在他即便把自己杀了卖了,把冬梅把新文一齐杀了卖了,也筹不齐那去江州的钱了。 
  在光明睡房的床头柜里,藏了个还是他读书时用过的笔记本,前面写过字的部分早给撕去,后面的空页上便记满前后两次为望来治病所欠下的账目。光明是一个谨慎的人,平生从不愿向别人伸手借一分钱。他不愿无缘无故欠别人一份人情,更不愿在自家身上放一个包袱,钱没到手,他已在焦急地考虑着怎样还别人的债。便是这样一个胆小无用,一个不愿欠债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会弄得负债累累,这一点光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一切毕竟是真的,几年来他所欠下的那债一笔一笔都白纸黑字在本子上记着。有时暗下里算来算去,光明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欠下了多大一个数目,弄不清每笔债又是如何欠下的。记得第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医院后,光明曾中途回家过两次,玉常也回家一次。三次回来只为着一个目的,那就是弄钱。他们花光了为望来结婚及做房备下的一点积蓄,又由村上担保,到黄田信用社借了五千元无息贷款。光明找他大弟光荣借两千,找光彩借三千,青珍的丈夫又找人借了两千。这是几笔大数目,至于邻居亲朋处这个几百,那个几十,还根本没有计算在内。幸亏第一次发病后有了两年的空隙,这两年中光明、素珍及陈宝莲几人泼了命地干活,光明烧窑,卖砖,打猎,捉黄鳝,卖柴卖笋卖板栗,素珍和陈宝莲养母猪卖猪崽,养鸡养鸭卖鲜蛋,陆陆续续还掉了一些账。接着第二次的病又来了,这回光明他们卖掉了与另外一家共有的半头耕牛和半边牛圈,卖掉一头肉猪、一头母猪及母猪刚下不久的一窝猪崽,找光荣和光彩又各借两千。还有大半资金没着落,不知何人开的头,村子里每家每户你五块我十块地开始给他们捐起款来。陈宝莲哑着嗓子,肿起一双眼睛,每来一个捐款的人便下一次跪,喊一句:“做牛做马,我来生给你做牛做马!”长山大爷几人一合计,干脆在村口路边摆下一张木桌,向来往行人募款。后一天他们把木桌搬到十几里外的黄田镇街,玉常负责登记,光明带着素珍、冬梅、新文,当然还有陈宝莲,全家五口齐摆摆在木桌边一字跪开。一天下来,几个人额头都磕出了鲜血,有一次陈宝莲没注意,流血的地方让街头闲逛的一只大公鸡狠狠啄了一口,痛得在地面直打滚。 
  当光明、素珍他们跟着陈宝莲跪在村口,跪在黄田街头的时候,他们心中想着的当然只是眼前的一天两天。他们以为下再多的跪,磕再多的头,不过就这么一天两天,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等把钱筹足,把望来送到江州,一切便会过去。他们哪能料到,不过是四五个月之后,望来会又一次发病,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呢,何况这次即便他们想下跪想磕头,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了。 
  每天吃过早饭,光明背着工具急匆匆出门,烧窑,砍柴,卖砖,捉黄鳝,或者在田间地头忙碌。实际上忙也没什么可忙的,你再忙再累,赚得的那点钱与背在身上的欠债比起来,与去江州所需的花费比起来,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瓢水,多它少它也无所谓。光明出门主要还是为躲开那个家,躲开望来,躲开那个老太婆。老太婆爱哭爱闹,望来病到这个程度,她当然有理由更放肆地哭放肆地闹了。望来脸肿了,她哭一次,手肿了,她哭一次,眼鼓出了,她哭一次,说话舌头打个颤,她又哭一次,脚脖子一时拐不过弯,她同样哭一次。那天望来房里飞来几只苍蝇,赶来赶去赶不走,她又得到机会大哭一场,说这苍蝇为什么赶了又来,并且为什么偏偏还要往望来头上叮,往望来衣服上落。还有一次她找长山大爷商量件什么事,长山大爷一时没遂她的意,她又哇啦哇啦当场哭起来。一天里的任何时候,你都可能会听到一声嘶叫在屋舍间响起,整个村庄的人不由都有些心惊胆颤。陈宝莲甚至把哭当作歌来唱了,有事她唱,好好的一点事没有,她同样唱。那天光明也是一时多嘴,说万家湾某人家有一窝小猪要卖,他准备捉一对回来在身边养着,问陈宝莲要不要捉一只,猪账可以拖到年底才还。陈宝莲显然同意,说有那么好的事,快去捉一只来呀。可陈宝莲不把这话好好从嘴里说出,她偏偏要哭出来,还哭得一抖一抖,中间夹了一两次哽咽。那神情,弄得光明好险没大笑出声,陈宝莲自己也觉察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边。又有一次望来下床时衣摆夹在床档与床板之间,光明帮他横扯竖扯扯不脱,陈宝莲嘴巴一扭又一次要哭。光明实在忍不住了,失声叫道:“这有什么值得哭,家里又没死人!等死了人你再来嚎丧行不行?” 
  这可能是光明平生头一遭对陈宝莲发火,并且说出的话如此恶毒,如此不吉利,陈宝莲吓住了,望来也吓住了,一时愣怔着竟不知作何反应。 
  光明同样愣怔着。光明以为接下来,陈宝莲肯定会有一场好闹,在,这种情况下,陈宝莲也应该有一场好闹,可是陈宝莲没有。这一刻光明发现,短短几年陈宝莲的变化实在太大,顶上的头发差不多白光了,平日又不知道梳一下洗一下,乱草一般纠纠结结,一半像人更有一半像鬼了。 
  也许光明这次发火起了作用,也许陈宝莲真老了,不行了,也许因为其他什么吧,自此以后陈宝莲还真把自己改变了过来,很少哭很少闹了,每次光明进房,陈宝莲只用目光静静看他。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光明感觉一阵阵不安。爱哭爱闹是陈宝莲的性格,是陈宝莲多年养成的习惯,哭了闹了,表明一切正常,而不哭不闹,反而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有一点光明十分清楚,陈宝莲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在望来治病的问题上,她更有主见,内心也更加坚定。别看她不哭不闹,别看她老了,不行了,但内心里那个坚定的东西始终没变,这便是筹足钱,把望来送到江州去。无论如何,必须第三次把望来送到江州,这点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记得还是第一次去江州时,村里就有好心人提醒光明,说该收手时就收手,别到时落个人财两空。第二次去江州,村子里各种各样说法就更多,说望来脑壳里长的那颗蛋是母的,你这边割了一个,那边马上就有一个长出来,就像勤劳的母鸡下蛋一样。你想一只母鸡一辈子要生多少蛋呢?村人们尽管在背后说得厉害,却没一个人敢当面同陈宝莲说。到了陈宝莲面前,他们说的永远是吉利的话,是高兴的话。当然了,即便你说了其他什么,也不能对陈宝莲构成丝毫影响,生蛋的母鸡算什么,人财两空算什么,该进医院的仍然要进医院。 
  这天光明回家较晚,在小河边他碰到了村上的干部玉兴。玉兴问他从哪来,光明说了从哪来。光明问玉兴到哪去,玉兴笑,说不到哪去,就在这站站。两人说着话,慢慢往村里头走。光明说晚上没事,到我家坐坐?玉兴显得有点犹豫,说坐坐,那就坐坐吧,反正没事。后来他们遇到长山大爷,长山大爷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两个人说着两个人的话,三个人便说着三个人的话,这么说过好一阵,光明才意识到什么,一颗心忽然咚咚跳起来,脚步也不由加得很快。到了家门前,他果然看到了村上另一个干部,后来又看到另一个长辈,后来又在家看到玉常。一伙人跟着光明到望来房里坐了会,然后到光明房里坐。素珍给光明递来一碗饭,光明不吃,转身到玉常那里要过一支烟抽起来。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却谁也不说一句话,只一根接一根拚命抽烟,好像一伙人聚到一起,只为着比赛怎么抽烟的。他们把玉兴的烟抽光了,又抽光明的烟,接着抽另一个村干部的烟,抽长山大爷的黄烟杆。抽到实在难受的时候,由谁起个头也说几句闲话,然后继续抽烟,直到夜深了,大家临出门,光明这才半吞半吐说了一句话:“明天我回响水湾,再找我弟他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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