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跟光荣干建筑真是暂时的,光明做了两个半月的帮手,便一个人不声不响退出来。光明跟母亲说他怕。光明是真怕,怕出事。光荣已经出过不止一次事了。去年他经手修筑的一座桥梁就让洪水冲垮,尽管上窜下跳,请客送礼,结果仍赔上大大的一笔。光荣没有吸取丝毫教训,继续坑蒙拐骗,偷工减料,似乎一心一意要为自己招灾惹祸,制造事端。砂石只有按比例拌上水泥才能浇筑堤坝,这点对于一个老包工头来说总不可能不懂。可是光荣不懂。光荣弄来的水泥质量差,有的可能放久了过期了,板结成一块,你几个人拿大锤敲都敲不开。这样的水泥光荣还当成个宝贝,拌浆时倒得少而又少,有时干脆不倒,只弄点沙子到水里打湿了就往坝桩里浇。光明想这哪是什么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是纸扎店呐。光明给光荣说,光荣不听。光荣嬉皮笑脸只给你打哈哈。说到后来他竟有些不高兴,似乎你在有意戳他老底坏他事。
从光荣的水库工地离开,光明又跟着光彩到县城北郊干了一段时间装潢。这次大约母亲在中间讲过什么话,光彩在光明面前越加小心,似乎他找来的不是一个帮手,他是找了一个老爷来养着,找了一尊菩萨来供着。光明上脚手架,他怕光明摔着,要自己上前接下;光明到住处拖材料,他怕光明伤着力,或怕板车在大街上拐不过弯,要另派一个人帮扶;光明顺楼道往下运垃圾,他又让光明先搁着,说垃圾到完工时一起运。总之光明干点什么都让光彩不安,似乎所有这些都应该是做弟弟的事,而不是做兄长的事,他恨不得让光明来当这个老板,自己给光明做小工。你不能不承认光彩的一番好意,光彩的心有多么细,对人有多么体贴。可正因如此,光明感到一种透彻心肺的焦虑。一个人到了此种程度,到了时时刻刻要别人小心敬着伺候着的程度,可见这人有多么不正常,多么怪僻。光明发现自己可能真不行了,他完全无法与人相处了,他丧失了与人交往的起码能力。这时光明竟不由自主会怀念起他的那个大扁屋。
光明为此吓了一跳。光明想他无论如何得在响水湾赖下去。要做他也得做响水湾的猪响水湾的狗响水湾的畜生。光明不好过多为难光彩。光明在光彩那里只待了短短半个月,便提出了回,回响水湾。当光明说到回时,光彩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光彩给了光明一笔钱,说是半个月的工钱,其实比工钱不知要高出多少。光明收了,收了是免得光彩不安,另外他要把这笔钱派点用场。光明用这笔钱到响水湾村头摆了个小杂货摊,卖气球、拉链、钥匙串、磁带、记事本、胸罩、鞋垫等等。中饭到小铺里买两个馒头包子对付一下,早晚两餐在母亲那里,也即在光彩家搭伙,每月给二麦交五十块钱饭费。光彩老婆二麦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谁都很随意,对光明也随意,但光彩多半不在家,光明总觉隔了层什么,用餐时连饭桌也不愿上,只端了个饭碗到灶门前与母亲说话。有时母亲菜还没炒熟,他三口两口已把饭倒进了肚子。家里家外的重活脏活力气活让光明一齐包下了,似乎不如此他便对不起每餐吃下的那两碗饭。光明还特别胆怯光彩的儿子新春,担心哪一天这小孩又会说出难听话让人下不来台。每次见着新春,都有些讪讪的,愣愣的,有时还会不由自主露出一脸讨好的媚笑。
12
光明、光彩跟着玉常,三个人各骑一辆自行车赶到黄田镇医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玉常从黄田医院动身时原本晚,因为考虑到晚,他就没想到应该先去响水湾问问,而是直奔县城找搞装潢的光明。他没料光明早已不搞装潢,早回到响水湾摆小摊了,于是玉常又由光彩陪着去响水湾。光明听了不敢相信,说这不是大冬天吗,哪里来的蛇?玉常说他们也不相信,但陈宝莲一口咬定是一条蛇。陈宝莲真真切切看到的,是一条蛇,三角头,花背脊,白肚皮。蛇把新文咬着后,还用奇怪的眼神看陈宝莲一下,然后慢腾腾游到墙缝里去。看新文手臂,确实有排在一起的两个小洞,洞里见血,像是蛇的牙痕。后来听黄田医院的医生说,新文没大事,新文手臂上印是有两个印,有两个出血点,但不一定就是蛇咬的,即便是蛇咬的,也是一种无毒蛇,不然新文早不是眼前的新文了。医生给新文伤处搽了药,又吃了些药,还打过一针,一个人便下地四处乱
跑了。进院时手臂的伤处似乎还有点肿,有点红,摸着有点发烫,搽药后一齐消了去,什么事没有。医生说要紧的倒是陈宝莲,跌倒的地方太高,坡度太陡,大腿骨断了是没问题的,胸前的肋骨也摔折了两根。玉常离开时,医生正忙着给陈宝莲拍片,做进一步检查。
陈宝莲在新文身上的用心讲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新文说一声热,她会怀疑那是不是发烧,新文讲冷,她又怀疑是不是打脾寒,新文赤脚下水,她担心会得关节炎,新文咳一声打个喷嚏,那一定又是感冒了。有次新文真感冒了,头痛,发烧,陈宝莲整整一个晚上没睡,先请来邻村的郎中,然后痴痴守在新文床前,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没等天亮又拉着光明硬把新文送到黄田医院。新文大约从中尝到什么甜头,以后闲在家没事,他喜欢耷拉个脑袋装头痛,又捏着嗓子装咳嗽,每次都能把陈宝莲吓半死。更多的时候新文装得并不像,装得不像他也要装,装模作样自怜自爱,时不时还深深叹口气,弄得众人大笑不止,陈宝莲也跟着笑起来。这次新文可不是装的,这次陈宝莲亲眼看到那条蛇咬伤了新文。当时陈宝莲带着新文在灶窟窿的火灰里烤黄豆,黄豆烤熟,扑哧喷出一口气,随着裂开来。陈宝莲捡出,到手心揉几揉丢进新文口里。黄豆熟一颗,新文就这么吃一颗。后来有一颗蹦到墙边的柴堆里了,新文用手去翻,没想就翻出那条蛇。陈宝莲抓住新文的伤处用口使劲吸,吸了一阵手臂反而红起来肿起来,陈宝莲一声号叫,抱起新文就朝黄田跑。路上有人问她跑什么,她只说蛇。陈宝莲并没跑出多远。好在她没跑出多远,若是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怕一时半会还没人发现得了。
“这么大冷的天,哪来的蛇?”见到光明光彩两兄弟,陈宝莲眼泪忽然流出来,“你们说说,这么大冷的天,灶角里哪就能跑出一条蛇?”
陈宝莲说:“我没带好新文。我是个没福的人。”
陈宝莲的眼泪流得更多了,“说不通啊,说不过去啊,这大冬天的。”
第二天清早,陈宝莲醒来头一件事是提出要出院,要回家。医生匆匆跑来问为什么要出院要回家。陈宝莲伤得不轻。陈宝莲的问题看来不只是断了一条腿断了两根肋骨的问题,陈宝莲可能还有其他问题,从头天半夜起,陈宝莲开始咳嗽,并且发烧。医生经过一番诊察,当然不允许出院,反而建议他们转院,转到县医院做进一步确诊。陈宝莲一听叫起来,说我不转院,我不检查,我要回家,我要回大扁屋。
“扶我回,回大扁屋。玉常,光明,你们做做好事,扶我回。”陈宝莲四处寻找,同时身子往床外挪。众人不知她找什么。后来知道了,她在找送她进医院的那张竹躺椅,躺椅就竖靠在房外的走廊上。光明和玉常极力向她解释,说就这么回去是不行的,你受了伤,我们即便不转院吧,但也不能回家。我们就在黄田住几天,等伤好些了,再抬你回去不迟。
“不住,不住,治不好啊,我晓得。我不能死在医院呐。”陈宝莲说,“我晓得,到时候了。我作多了恶,到时候了。”
转院不行,可这么闹下去看来也不行。陈宝莲这回是铁了心,谁也不敢不依她,要不然她真会把夹板扯下丢掉。直到出了医院大门,出了镇子,一路往大扁屋去,陈宝莲仍不能安静,她一次次从座椅上翻起身,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生怕人家糊弄了她。众人也真想糊弄她。众人以为陈宝莲会不会又是一时犯迷糊,头脑不清醒,准备到外面转上两圈然后再回医院,反正她不知道的。陈宝莲没犯迷糊,陈宝莲回家,看来是有什么重大事情的。路走了一半,她开始在躺椅上吩咐,让玉常去找谁,光明去找谁,然后又找谁,再找谁。总之找的仍是往日那些管事的人,长山大爷,村上干部,左右邻居。陈宝莲一直等大家到齐了,让素珍从大衣柜底层找出一只塑料袋,打开,是一张纸。是上次让新文改姓时签下的那份纸约。陈宝莲在纸面上小心摸摸,尤其小心地摸了那枚公章印。她让光明把另一份纸约取来,同样认真摸过,然后叠起,揉成一团,一把把撕碎。
陈宝莲牵过新文,把他的手交在光明手上。陈宝莲说:“光明,我把你儿子还你了,我把新文还你了。从今以后吧,新文不再姓江,新文还跟你姓。”
陈宝莲说:“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新文是个好儿子,新文是个好新文,乖新文。怪只怪我无福消受,载不起呀。新文再跟我,还会出事的。谁跟了我谁就会出事,会出大事。”
陈宝莲似被自己的推断吓住了,身子一抖。众人也被她的推断吓住了,随着一抖。陈宝莲的声音于是转作喃喃低语,是众人听惯了的那种低语:“这么大冷的天,灶角里怎就跑出一条蛇呢?”
一句话说完,陈宝莲眼皮合上,渐渐睡去。陈宝莲太累了,或者说她受的刺激太大了,就这么迷迷糊糊一睡多日,有时素珍、青珍、冬梅她们给她喂饭,她的眼睛也是闭上的。下村的医生来看过,看过后把头直摇,说早早着手做准备吧。医生是叫光明他们准备后事。光明他们于是忙着准备后事。光彩回响水湾了,当天下午又赶过来,给光明送来一笔钱。光明不要,光明不愿再求人,再负债,他说他能对付。这天光明和素珍给陈宝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