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霹雳天祸、受尽欺凌侮辱的人们非常清楚:不是因为他们偷盗,不是因为他们舞弊,更不是因为他们不交税款或者亵渎了神圣。美好现世突然对他们变成了油锅火狱的原因,没有别的惟有一个——
伊斯兰的信仰,就是他们的原罪。
既然如此抵抗就是合法的;别的尚可以一时忍受,对人心和信仰的如此强暴,只会招致暴力的反击。何况——这一边又是血性最烈的人!
1568年暴动席卷了西班牙南部。次年即1569年,西班牙见势头不好急忙换帅,凶残的奥地利人堂·胡安充任了统帅。他使用残忍的手段,在军事上逐渐夺回了对叛乱百姓的优势。到了1570年,战事大致结束了。
当年就颁布了驱逐全部摩里斯科人的命令。
布罗代尔在《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商务,1996,吴模信译,本文略称《地中海史》)中写道:
1570年4月,叛乱分子开始成批
投降。……甚至上一年,即1569年6
月,驱逐行动已经开始。格拉纳达的
3500个摩里斯科人(从10岁到60岁)
已从首都运送到附近的芒什省的首
府。1570年10月28日发布了驱逐全
部摩里斯科人的命令。11月1日,这
些不幸的人遭到围捕,被捕后排成长
队,带上苦役犯的镣铐,流放到卡斯蒂
利亚。……
大批移民——加利西亚的、阿斯
图里亚斯的或者卡斯蒂利亚的——约
12000个农户,成群结队来到格拉纳达
的已经走得空无一人的村子。与此同
时,从被征服者那里掳获来的战利品
出售给领主、寺院和教会,据说国王从
中获得巨额钱款。……并非所有的摩
里斯科人都离开了不幸的王国,某些
人去而复返,1584年,又得重新驱逐
他们。……
但是,人可能在战争中投降,却很难在精神和情感上被打败。大难临头的摩里斯科人伪装俯首改宗,但他们从来不做弥撒,从不做天主教的忏悔。他们把小孩藏匿起来,以逃避小孩被强迫受洗。他们不接受临终的涂油礼仪式,随处流浪,用一切可能的办法抵抗对他们的野蛮同化。
1590年国务会议向国王提出几
项狂热的建议:把摩里斯科人的小孩
同他们的家庭分开,以便把这些孩子
交给领主、神父或负责教育孩子的人;
处决最危险的分子;把在卡斯蒂利亚
安家落户的格拉纳达人驱赶回他们的
老地方,把他们从国家的中心赶走,把
他们从城市赶到农村!……自从5月
5日后人们谈到干脆驱逐他们。西班
牙国王从前对犹太人这样做过,并因
而获得神圣的名声。
于是,大约在百年之后,以一两次无法忍受歧视的摩里斯科的造反为借口,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种族大驱逐发生了——全部改宗的新天主徒,不管被改造得虔诚与否,不管他们是前穆斯林还是前犹太教徒,都必须在限定的时日里,全部从西班牙半岛离开。
这就是史上著名的、西班牙的驱逐摩尔。
1613—1614年,胡安为绘制地图
走遍这个王国。他多次在笔记中记下
荒芜人烟的村庄的凄惨景象:在隆加
尔斯,1000个居民只剩下16人,在米
埃达斯,700个居民只剩下80人,在阿
尔法门,120个居民只剩下3人,在克
兰达,300个居民只剩下100人……
非常拥护这一驱逐行动的瓦伦西
亚大主教在进行驱逐的时刻却问道:
以后什么人为我们做鞋子呢?摩里斯
科地区的封建领主寻思,以后什么人
种我们的地呢?
无法确认的数字说,被驱逐的摩里斯科达八百万人。为驱逐行为辩护的数字则说只有区区三十万人。被逐难民渡海而来,大部分投奔了摩洛哥。大概,在地中海南岸接受难民的蹿洛哥一方的数字,该是比较客观的——三百万人。
这是使人哑然失语的、一种古怪的野蛮。
所以,无论《阿拉伯通史》的作者希提,还是《地中海史》的作者布罗代尔,一直到日本的堀田善卫,都对驱逐行为严加鞭挞。谴责不人道的种族驱逐,已是近代以来欧洲进步知识分子的共识。十六至十七世纪之交在西班牙发生的对一个民族的驱逐,甚至伤害了普遍的人心。堀田在写到被改建成天主教堂的科尔多瓦大清真寺时,厌恶地把在大寺中央增修的华丽教堂称做“瘤子”。厌恶的描写背后,藏着驱逐弱者的行为所招致的广泛厌恶。西班牙将因其种族驱逐的行为,长久地得不到历史良心的宽容——因为,即便人们没有下意识地抱着对穆斯林的同情,他们也抱着对穆斯林文化的美感的同情。
希提的《阿拉伯通史》在结束对辉煌的西班牙穆斯林时代的生动叙述、在一编末尾笔锋触及驱逐事件时,这样严厉地说:
自格拉纳达陷落,到十七世纪二
十年代,约有三百万穆斯林被放逐,或
被处死。西班牙的摩尔人问题,永远
解决了。从而清楚地打破了这样的规
律:阿拉伯文明在哪里扎根,就永远固
定在那里。摩尔人被放逐了;基督教
的西班牙,像月亮一样,暂时发光,但
那是借来的光辉;接着就发生了月食,
西班牙一直在黑暗中摇尾乞怜。
中国的读者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些。考人大学的历史系十年寒窗,但是老师不讲、书上也不写。没有谁听说西班牙曾有过绚丽的穆斯林文明、没听说过以科尔多瓦为代表的安达卢斯地区曾经出现过世界文明的顶峰。当然毋庸赘言,更没听说过八百年之后、创造了这文明的主角居然被驱逐干净。
但是中国人并非不能理解这种历史。从对统治者的心理,到他们残暴的方式,在中国一切都似曾相识——尽管江山牢固,但是他们恐惧。他人的美好,民众的尊严,使他们不能安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龌龊基因,是东西一致、国际接轨的。
《地中海史》如下总结:
首先是因为摩里斯科人仍然无法
同化。西班牙采取行动,不是出于种
族仇恨,而是出于文明仇恨和宗教
仇恨。它的这种仇恨的爆炸——驱
赶——是它对自己的软弱无力的供
认,其证明就是摩里斯科人根据具体
情况,在一两个世纪或者三个世纪以
后依然故我。服装、宗教、语言、有回
廊的房屋、摩尔人的浴室等,他们统统
保存下来;他们拒绝西方文化,这是
冲突的核心。……
仇恨的巨浪不能卷走已经永远在
伊比利亚的土地上扎下了根的一切事
物。这些是:安达卢西亚人的黑眼睛、
数以千计的阿拉伯文地名、几千个已
经进入从前的被征服的种族的词汇中
的词。
——被驱逐的摩里斯科,不幸的安达卢斯难民,他们到了什么地方呢?
从茶畹的山腰俯瞰下去,几个柏柏尔女人正闪动着红白相间的裙子,在溪流上的洗衣房里忙碌。在她们身旁,那群小孩还在搬挪一个节日的牌子。
摩尔接受了小摩尔。非洲的荒莽大陆,就如贫寒的母亲一样,接纳了被侮辱和被驱赶的儿子。
在非洲大陆北缘靠西的海岸线上,从摩洛哥到阿尔及利亚,许多地点都是当年摩里斯科人的收容地。而其中之一就是茶畹。
4—Al Rahmanu
这一天太阳火烫,山道上走着一些金发碧眼的欧洲游客。狼脸阴沉着,不与他们搭言,就好像他已完全和欧洲一刀两断。而游客们,看得出心境和经济都有余裕,显然还没到思考归宿的地步。
洗衣场建在瀑布边上,汹涌的水冲过一个个石头砌的搓板和水槽,而柏柏尔女人就站在激流中大洗特洗。汹涌的地水不管不顾,只知从洞孑L岩缝冲出来,疾疾地奔腾而去。那些白种游客好奇地爬上来,一处处地看柏柏尔妇女的洗衣场和磨坊。倒是没有什么语言障碍:摩洛哥人几乎都会说法语,黧阜人则还会讲西班牙语。
离开山中河流以后,声浪嗖地被抽掉了,茶畹回到了宁静。小城的广场上飘扬着摩洛哥的国旗,大红的旗子上有一颗橄榄绿的五角星。旗子抖擞着,今天,往事都是过眼烟云,一切都已风息浪止。’
狼脸兄弟说:我知道最重要的去处。
我们随着他,一转角走进了热闹的集市。本来,选择茶畹就是为了解摩里斯科的故事。但这个不可貌相的朋友不以为然,他一路说,为什么对摩里斯科这么感兴趣?不就是一场冤罪么?你以为今天改变了么?没有。瞧瞧我吧,我就是今天的摩里斯科:不做异乡的囚徒,回到真主的土地。
他使我感到,有时故事会迎面跑到眼前。穿过一些蓝色的小巷,到了一座比较大的广场。
狼脸说:到了。这儿就是我说的最重要的地方。它是摩里斯科人来了以后盖起的第一座房子,安达卢斯清真寺。
开始我没有捉摸它的黄色的粗琉璃瓦。它的象征意义,其实是以后弄明白的。回到北京以后,有一天我洗照片,突然看见一张从上向下照的、这座寺的鸟瞰画面。
一棱棱的黄瓦,斜着砌成屋顶。升起的高塔的顶端,也戴着一个黄琉璃拼砌的攒顶帽。光滑的黄琉璃,在阳光下发出晃眼的光线。
——怎么这个黄琉璃屋顶这么眼熟?
我盯着图片上那似曾相识的黄屋顶。渐渐的,心里浮起一个熟悉的图案。嘿,科尔多瓦大寺,IaMe2quita的瓦顶就是这样。
我懂了,他们在新土地上,仿造了一座科尔多瓦大寺。他们使用了安达卢斯时代的典型建筑材料:掺杂着褐斑的、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