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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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2期-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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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门外楼梯口传来我表妹夫那杀气腾腾的脚步声。按原来的时间表,他得到下午才能回来,但台风来了,他们取消了开公判大会这个程序,直接把那个强盗拉到刑场枪毙了。
  我表妹夫虽然是个杀人好手,但他还是在各种场合多次强调杀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想看,你要杀死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而这个人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他总是这样对我们说。所以每次枪毙人后回到家里,他总是需要很多的温存。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看见我表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你不用起来了。”他这样对他的妻子说,然后脱衣上床。他是个大块头,上床的时候棕绷大床发出吱吱的声响。乔叶沮丧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臭名昭著的境地——躲在姘妇的床底下,吸着长年积攒下来的尘埃,聆听情人和她的丈夫虚与委蛇。
  乔叶听到法警队长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讲述杀人的经过。“他有这个癖好,并乐此不疲。”乔叶对我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不屑。法警队长对他的妻子说那个无法无天的匪徒脑后有一个醒目的伤疤,圆圆的,刚好用来作五四式手枪的靶心。子弹射在那个圆形的疤上,“穿过窦汇、脑膜、胼胝体、垂体、脑干、颞叶、室间孔,然后从眉间穿出。”法警队长用了许多乔叶闻所未闻的专用名词,如数家珍,抑扬顿挫,中间还夹杂着我表妹的真假难辨的呻吟。“你猜我当时有什么样的感觉?”乔叶痛苦地望着我说,“好像被枪决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啊!”
  许多人在回顾乔叶的历史时都提到了他的头发,因此当钟楼说最先吸引女店员的是他的头发时,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乔叶的头发在女店员的眼中比他脖子上结构复杂的乐器更漂亮。女店员很想听他吹一首,但那时他身旁有个瞎眼乞丐正在拉二胡。那是个没有腿的乞丐,坐在地上,一只肮脏的搪瓷碗就放在他的肚子前边,里面盛着小半碗毛票和硬币——看上去比乔叶的那三个连在一起的骨灰盒体面多了。二胡的声音在地下通道里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我喜欢二胡,”她对钟楼说,“我更喜欢萨克斯,可他就是不吹。”他只是红着脸看着女店员从他面前走过,“天哪,我从未见过那么黑又那么亮又那么干净的眼睛!”女店员轻轻叹了 D气,对钟楼说。直到她快走出地下通道了,萨克斯响亮的乐曲才突然从背后传来。“那不是音乐,简直就是一道明亮的目光!”钟楼向我引用了女店员的这句评语。从那天开始,女店员每天两次从乔叶面前走过,乔叶每次看见她都要红一红脸。那个乞丐一直在乔叶的身边。“他们站得错落有致,”钟楼转述女店员的话,“关系显然一天比一天融洽。”有一次她甚至看到他们在合奏一曲《二 泉映月》。她还注意到乔叶和那个乞丐越来越像了,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头发长,另一个则胡子长;一个用腿站着,另一个没有腿就坐着。解放路和延安路是杭州最热闹的街道,走地下人行道的人自然也就多了。“除了女店员,每个人的脸都带着同样的冷漠。”钟楼愤世嫉俗地说。乔叶就这样每天为那些从他面前匆匆走过的冷漠的人演奏。第七天上午,女店员上班再一次准时走过地下通道时,意外地没有见到乔叶。便问乞丐。乞丐回答说乔叶让一个警察叫走了。
  乐器和凶器是乔叶最喜欢的两件东西,这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作为他的好朋友,我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爱好,那就是漂亮女人。这是一句废话,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但乔叶对漂亮女人的喜欢,还是与众不同的。那就是,几乎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这个爱好。那时我还没去杭州定居。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驱使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饮食,同样的腔调,让你无法逃避。还有更为糟糕的:同样的面孔。是的,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瞥见带着这个城市的烙印的熟悉的面孔。你就好像生活在一所巨大的监狱里,而犯人全都被判无期徒刑,永远也出不去。但这并不妨碍我怀念去杭州定居以前的生活,也就是单身汉的生活。那时候,我们总是一起喝酒。我指的是乔叶、徐良、姜鸿奇、李东文,还有我。每当我们中有人从外地回来,总要给另外几个人送些礼物;一般送给爱发脾气的徐良西洋参片,送给信奉佛教的姜鸿奇玉器,送给收藏家李东文的多半是泥塑或木雕,我最容易打发了,就送香烟,而送给乔叶的,则必定是刀子。我们当然也想送他件乐器,但我们都是穷光蛋,谁送得起乐器啊!手枪步枪之类的就更是想都不要想。后来他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了枝气枪。这样一来,每次我们聚在一起喝酒,就总能听到他告诉我们,今天又在阳台上射楼下的行人了,只是没有射中。他说他每次采取行动前,都要在屋子里转上半天,为的是找一个能迅速藏妥气枪的地方。那样的话,假如有人察觉到子弹是从他家的阳台上射下,追踪而来时,就找不到罪证了。有一次我心情不好,到他住的龙会新村3幢1单元502室跟他聊天。我敲了好长时间门才打开。来开门的是他的新婚妻子。新娘子脸色苍白,见了我,明显地长舒一口气。我进屋后,乔叶从里屋探出头来,脸上全是汗。原来他们以为是警察来了。然后乔叶不顾他老婆的阻止,拉着我就上了阳台。他老婆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她摔门的声音大极了,以至于乔叶顿时没了兴致。他向我解释说他老婆发那么大的脾气并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因为他不听她的劝告,又在阳台上开枪射击了。他老婆每次见到他摆弄气枪就提心吊胆。她愤怒地将刚织了一半的毛线裤扔到乔叶的背上。乔叶毫不理会,聚精会神地将准星对准了停在人行道上的一辆贼亮贼亮的豪华轿车。这个目标太大了,瞄准起来毫不费力。他一枪接一枪地打着,暗暗发誓要在那辆车上留下他的印记。他老婆吓得都透不过气来了。“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她低声咆哮道。这时敲门声响起,我把他们吓得够呛。
  一直以来我们都对乔叶的这个不良癖好不以为然。我们担心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好在他的准头极差,命中率为零。但谁知道呢,“也许那恰好说明他的枪法很好,怎么玩也出不了事。”我们的另一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陈华艺分析道。他作出这个论断后不久,乔叶就出事了,他终于惨无人道地射中了一个目标。那天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说他可能闯祸了。他在向我叙述他闯祸的经过时,眼里一直含着泪水。“我买了一个瞄准 镜,”他说,他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光学仪器竟然那么管用。透过拇指粗细的取景孑L,楼下的人行道上的每块水泥方砖之间的接缝都一清二楚,一张张从坐标后面浮过的脸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他还看到了一个彪形大汉的后脑勺上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圆圆的疤痕,十分适合做他的靶心。他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却没有击中。他忘了装铅弹了。等他手忙脚乱地装好子弹,那个圆圆的疤痕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发誓他在哪儿见过那个疤痕,他还十分厌恶这块深陷在头发中间的光滑的皮肉。它是往昔被枪毙的岁月突然间借尸还魂了。他依稀看到那颗子弹击中这个疤痕,穿越万里关山层峦叠嶂最后从眉间激射而出。时隔多年的死亡气息陈旧而又破烂,在干燥的空气中飘来荡去。他还听到身体倒在泥泞地上的巨大的声响。他揉了揉眼睛,借助瞄准镜努力向下望去,一只气球进入他的视线。气球是黄色的,十分醒目。他再次扣动扳机,然后他就听到一阵骤然响起的孩子的哭声。他从瞄准镜前抬起眼睛,发现人行道上一个少妇正在哄她抱在怀里的孩子。那还是个婴儿。那只氢气球用一根线系在婴儿的小衣服上,完好无损。说到这里,乔叶的泪水流得更急了,他几乎哽咽着说:
  “我没打中气球,我打中了那个孩子!”
  钟楼再次遇见乔叶是在一个星期后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那时乔叶正在地下通道里卖力地吹着。这天的生意格外好,他的前边围了一大圈人,那个乞丐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旁边,羡慕而又徒劳地仰望着他的现代化装备的同伙。那三个连在一起的骨灰盒里已经攒下不少钱了。钟楼从人群的缝隙间向里望去,看到乔叶面带微笑,摇头晃脑,仿佛已经适应了地下通道的环境并对周围的一切十分满意。嘹亮的乐声在地下通道里来回盘旋,效果几乎比在剧院里还好。过往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有的停留下来,有的绕了过去。他们就像一高一低两块礁石懒懒散散地坐在水中,俨然地下通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觉得他活得比我好多了。”钟楼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然后意兴阑珊地向后一靠,环顾四周,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仿佛为这里不是地下通道仅仅是个酒吧而不满。我想钟楼发出这样的抱怨是正常的,因为他说那段时间里他正在跟老婆闹离婚。
  “他当时吹的好像就是这支曲子。”钟楼对我说。我回过头去,看见乐池那儿有几个扎着马尾巴的男人正在演奏爵士乐,一个络腮胡子吹奏的萨克斯曲子在其他乐器沉寂下去后缓缓地浮上来。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曲子,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曲名了。近几年来,萨克斯风靡了这个城市,而乔叶则是其中的佼佼者。就在乔叶出殡那天,城里所有的萨克斯手都自发地来给他送行。他们组成一个庞大的方阵,沿着繁华的中心大道缓缓前行。中心大道是不准行丧的,所以警察出面干涉,但领头的矢口否认他们在行丧。方阵中没有骨灰盒,没有花圈,没有披着黑纱的遗像。警察也没有办法。他们吹着那首著名的《Co Hom》。沿途观看的人全都泪水涟涟。
  值勤警官钟楼整了下警容,上前驱赶观众。钟楼告诉我,其实他完全可以对乔叶的卖艺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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