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这事重要吗?”
我嵌好最后一块碎砖,颇感兴趣地望着他。
“生死攸关啊。你看看天井里的桂花树,它肯定是知道自己的年龄的。所有的东西都知道自己的年龄,只有我忘记了。”
常叔一苦恼,苍白的脸就发青了。我担心他要咯血,溅到我身上来,就连忙离他远一点。他看出了我的意图,嘲弄地眨了眨眼,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离开了一会儿,我才发现祖父站在他房门口往这边看。
“这个渣滓,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了,还想捞点什么带走!”
我看出祖父是佯装愤怒。当我回忆着常叔提问的神气时,冷不防鸡舍里的两只老母鸡噪声大作。它们并没下蛋,吵些什么呢?
“人畜一般啊。”祖父将手搭在我肩上。
我收拾好鸡舍后,就去帮祖父生炉子。我一边向那精致的炉膛里放下小小的柴棒和煤块,一边还在想着常叔的问题。
“常叔到底要问什么问题呢?”
“那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你不要听他瞎说。”祖父亲切地安慰我道。
“可是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呢?全是瞎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城楼上呢?”
“我正在后悔呢,那天我不该带你去的。”
我站在天井里头,桂花树就变得生动起来,它好像要朝我面前移动似的。这个想法实在有趣——我父母种下它的那一天,它就记下了自己的年龄。可这是常叔的想法,祖父将其斥之为“瞎说”。祖父如此从心底看不起常叔,却又不厌其烦地为他熬药,还亲尝药渣,我实在想不通。
夜里我在油灯下又一次挣扎着集中注意力来背诵那些中药汤头歌。我摇头晃脑的,耳朵里却分明听见了父母在隔壁房里的对话。他们似乎是在合计房屋大修的事情,还有白蚁的问题。他们的话让我暗暗出冷汗,我实在是不愿搬家啊。从天井望过去,望见祖父驼背的身影显现在窗格上头,那姿态 很像是在称药、包药。要是真的房屋大修,他那一屋子的中药往哪里放呢?我的中药汤头歌终于还是背不下去,人世太险恶了。
祖父走到天井里来了,他手搭凉棚向天空张望。天空里能有什么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不停地换角度,望了又望,胡子翘得高高的,退着走路。我听见他撞翻了一个水桶,桶里的水一定将他的白袍子弄湿了。我奔出房。
“爷爷摔着了吗厂
“就如南柯一梦啊。全身都湿透了。”
将祖父的鞋袜和袍子放到烘罩上头烤时,我在心里头盼望他说出一点什么来。他坐在火边,双手拢在袖筒里,头垂在胸前,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很想获得人们的承认,但周围的这些人却在挤对我,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巷口那里听见叫荷姑的女人同另外一名妇女说起狼的事,她们的谈话中还传出“羊”这个字眼。我抑制着心的剧跳向她们靠拢。但不知为什么,那两个人虽然并没有看见我,虽然连头也没有回过来,她们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待我潜行到她们面前时,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荷姑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了我。
“咦,这个小孩不是我们胡同里的阿三吗?”她的声音里有种侮辱的意味。
“他来偷听什么呢?我看他完全没必要偷听。”女伴面无表情地说。
我灰溜溜地低头走过去。我一离开,她俩的嗓音又升高了,很热烈地谈论着关于狼的事。她们好像是说夜里真的来过一只狼。如果她们肯听,我的确想向她们宣布说:“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但是她们不肯听,一点都不肯。我头上的天空于一刹那间变得阴沉沉的。
坐在大门口的祖父从瞌睡中醒过来,对 我说道:
“阿三,就是你这么大的小孩也会老起 来的,不要着急。”
此刻我多么想同祖父一块儿到街上走 一圈,招摇一番啊。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同意 这样做的。他只在心情好的时候上街。那种 时候,他一身白袍,胡子也是白的,双手背在 后面,很像一个仙人。如果有太阳,他就低着 头看地上;如果没太阳,他就仰着脸望天。祖 父在街上走时,人们都尊敬地停下脚步,羡 慕地、甚至有些吃惊地看他走过。我注意到, 一直要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些人才会低 声议论他。
表面上,我的父母对祖父漠不关心,连伙食都是分开吃的。然而有一回,我听到父亲在哭,他一边哭,一边反复地向母亲提到祖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没有听懂,我只是明白了一点:他们每天都在以特殊方式同祖父较劲。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我决心要做一个小万事通。这也是因为他们太阴暗了,激不起我的兴趣。
后来我终于又得以同祖父携行于十里长街上了。那一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祖父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也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们走得比较慢。可是突然就出现了身穿盔甲的武士。他们就如同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拦住了我们的路。灰太大,根本看不清有几个人。
“阿三,我们回去。”祖父猛地一转身。
我和他都在小跑,我不知道那三个武士追我们没有。
进了屋之后,祖父就将所有的门窗全打开了,为防止风吹,大门还加了风钩。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进来。”他说。
然后,我同他就端了凳子到大门外面去等。灰沙越来越大,祖父的白袍成了灰袍,他 毫不在意,始终耐心地等待。我用双手蒙着脸。忽然,我从指缝间看到了一个影子,我的心又剧跳起来,但我喊不出。那会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呢?肯定不是人。
“爷爷,爷爷!它来啦!”我窒息般的喊。
“是啊,它来了,来了又去了。”他说。
晚上我病了,父母对我白天的事讳莫如深。而我,努力要从他们脸上猜测出我的处境。父亲对母亲高声说:
“我听说那些家伙也可能爬进窗来。阿三的窗口正好对着后街。”
他们很忧虑,嘀嘀咕咕地走掉了。
黑暗中,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隐约发光的窗口。
“爷爷,如果有一个人被武士捉去了,会有人记得这件事吗广
“你这傻瓜,谁会去记这种事呢?就是你爷爷,也会将这事忘了的。这属于应该忘记的秘密。”
我用蒲扇将煤火扇上来,感受着那一小团弥漫开来的温暖。每天早晨,我都帮祖父生火。进门时屋里冷得像冰窖,我用冻僵的手准备劈柴和煤块,然后怀着希望让煤块燃烧起来。祖父房里在夜晚有墓穴的味道,可是只要火一生起来,那股味道就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会充满药香。尽管如此,我还是对祖父夜间的生活感到害怕。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有一次告诉我说,爷爷半夜赤着脚跑到天井里大喊大叫,将她和父亲吵醒,然后他又爬上了桂花树。到天亮后父亲将他从树上弄下来时,他都已经冻僵了。
“阿三,你在想什么呢?”祖父在火上烘着双手,笑眯眯地问。 “我想,夜里多么冷啊。” “你完全弄错了。” 也许我真是错了。如果夜里真的很冷的话,祖父又怎么会赤脚跑到天井里去呢?天井的地下铺的可是麻石啊。我和父母的房里都不冷,因为我们烧的是壁炉子,夜里也有火。只有祖父,他坚持要用一个小泥炉来取暖,并且夜里从不留火,说是为了节约。其实谁需要他节约呢?听母亲说,煤很便宜,爷爷这样做是多此一举。然而我还是对生炉子的过程很着迷,那是惟一的我同祖父心心相印的时刻。十根小柴棒,八块煤,一块一块往上添。
“上来了,是一根蓝火苗,妙极了!”祖父每次都这样说。
他打着喷嚏,将冰一样的大手掌在那火苗上探过来探过去的,显得很滑稽。在炉子上放好药罐之后,他往往会发一阵愣,然后叹道:
“你的常叔,他的心早就死了啊。”
于是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常叔那个地洞似的家。他家一年四季都不生火。
我也有过无聊的时候,那往往是祖父进入冥想之际。他坐在天井里,一张脸始终向着天空,什么都听不见,一动也不动。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时,我也会去找常叔。
常叔的指头戳到我的鼻子上,大声说: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
我便又觉得自己不该去他家。这算个什么家呢y除了一张破床外什么其他家具都没有,地上溜溜滑,屋里臭得令人作呕。祖父竟会对这样一个家伙有着不变的兴趣!我离开时,他还要将一只破鞋摔到我的背上,将我称呼为“蝎子”。常叔的性情是太强悍了,我没能与他对话,本来我是有这个愿望的。
我向祖父诉说这些时,祖父就频频点头,说:“好,你可找对了地方。”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的小四合院里进来了很多隐形者。我之所以称他们为“隐形者”,是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也不知他们 是人还是兽。据我估计,他们的体形大概不会很小。祖父侧着身子站在门的一边将他们一一让进屋内,看上去像是不长不短的一队人。当最后一名隐形者进了屋时,祖父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转身关上大门。闩好门之后,祖父就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来了。他坐在天井里的藤椅上,眼睛微闭,并没有完全睡着。也许他是做出假寐的样子,其实正在监视那些隐形者吧。
我一边洗碗一边揣测那些隐形者所呆的处所。我猜他们全都聚在天井里,要不祖父的脸怎么老是向着天井呢?我蹑手蹑脚地在天井里走,绕桂花树一圈,然后又走遍了每个角落,但我什么也没碰到。也许隐形者是一股股气体,触到他们时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么他们会不会在厨房里吃东西呢?我又冲进厨房,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将每个房间都搜遍了。
祖父睁开眼,微微讥笑地说:
“都像你这样冲动的话,不把他们吓走才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