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很快便扛出两袋财宝……他油汪汪的胖脸上全是汗水。但是他的眸子却灵活地转动着,像两只不安分的老鼠,并且发出贼亮的光来。
当他气喘吁吁又搬出沉甸甸的两口袋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这位商人模样的家伙终于将财宝安置在马背上,那时早已是薄暮时分,整个废城一片死静。他不禁有些害怕,赶忙吆喝牲口,摇摇晃晃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就在这天半夜,空阔死寂的楼兰城忽然狂风大作,接着下起密密麻麻的黑雨。那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孤零零的街巷土路,雨中似乎还夹杂着粘稠的泥浆。
这真是一场亘古罕见的可怕的泥雨啊。连惊蹿而起的夜鹰的强劲翅翼都被糊盖住了,折伤了,最后摔断了脖颈。
八
大约三年之后,尉屠耆又回到了楼兰。
楼兰城看上去一下子老去了上百年。白日里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即便在响晴响晴的白天,能见度也非常低。沙尘旋转起来,真可谓遮天蔽日,一片昏暗。
尉屠耆进得城门,但见大街小巷早已房倒屋塌,满目疮痍;进了王宫,更是面目全非,一派狼藉,仿佛接连遭到抢劫一般,不仅主殿早已倾塌,成为一堆废墟,就连木质门窗和家具也都不翼而飞,更不必说饮牲畜的石槽和神庙里的铜钟了。
正是那种令人伤感的暮春时分,如果在往年,绝对应该是柳烟阵阵,熏风如雨,鸟语燕啼,柳絮沾衣的季节。但是这一年的罗布泊却呈现出几近干涸,荒草连天的衰败景象。尤其那孔雀河,更是满河床乱石如斗,不见一点水星的死河。
尉屠耆感到心里难过。不过,他对这触目惊心的变迁却能完全理解。除了河龙的惩罚,佛祖的惩罚,还有上天和土地以及祖先们对儿孙后裔的惩罚。这是命定的劫数,是冥冥之中那些无数喧嚣的亡灵长久的声音。
而从另一个层面上讲,一座遗弃之城和一条丢失的河流,它的魂儿自然会远遁高飞,去往那不可或知的远方。
他总共带回约一百名身强力壮的士卒。当他们分散到这座荒城的角角落落时,奇怪的是,三年之前南迁时留下的几位老人和安归王后的那个侍女却已了无踪迹了。尉屠耆猜测这些人大概是被随后占据此城的汉人或匈奴人杀死了,掳掠为奴了,抑或受不了这份旷世孤独,自己逃往他乡?
但是他们在城中广场和佛寺后的院子里发现了为数众多的累累白骨!
尉屠耆命人掘地为穴,将散佚的遗骸深埋地下;又命人砍伐些城外的树木,把破损丢失的城门重新修补一番。他自己则亲自动手,不仅清扫了王宫,佛堂,连颓塌的安归王后的寝宫也略做清扫,幸亏午后时分风沙稍有歇息。
当天晚上,他把帐篷搭在了昔日的楼兰国的废墟上。当傍晚的夕辉拖着艳丽得让人心悸的光芒从他眼前消失时,他暗暗叹嘘一声,走进帐内。他从皮囊中取出晒干的肉干儿,葡萄干儿,和一壶新酿的粮食酒,他要一个人就着眼前的风景怅然而饮。
帐内渐渐黯然起来,他并没有点亮灯盏。相反地,他倒有点喜欢此时此刻独自一人在愈来愈浓郁的夜色里浅斟慢酌,想些心事。直到月光一寸寸升起,涨满了帐内的毛毡,他才颓然而眠,并且很快便呼噜连天了。
夜半时分,狂风忽至。飕飕的风声由远及近,在帐外呼啸着,旋舞着,发出砰嘣、砰嘣的怪响,仿佛有几十上百双手在拼力撕扯着小小的帐篷。
尉屠耆虽说酒多觉沉,却也被这鬼哭狼嚎般凄厉的风声惊醒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系紧了帐门,感到鼻孔、嗓子憋闷得难受,眼睛也因沙尘不得不眯缝成一条缝。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又一次迷迷糊糊睡死过去时,耳畔那叫人毛骨悚然的风声已渐渐开始减弱下去。
慢慢地,尉屠耆听见一阵奇异的音乐声。他睁开干涩的眼睛,惊奇地发现沙暴已然停歇,四野里一片静寂,除了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丝竹管乐之音。他挣起身,出了帐篷,循着乐声走去,穿过几截土墙的断垣,又爬过几棵横阵在屋舍之间的枯死的老树枝干,前面大概正是死去的安归王后的昔日寝宫,那荒草丛生的院落里竟然有几位着装奇异,头戴斑斓小帽的乐师怀抱箜篌、觱篥或琵琶扣弦而歌。幸亏尉屠耆隐在枯树的阴影里没有被发觉。那几位陌生的乐师演奏的乐曲时而欢快明媚,时而哀婉清丽;时而又粗犷豪放、铿锵雄浑。尉屠耆是深谙音律的,所以他稍一分辨就知晓,他们正在演奏的曲子叫《七夕相逢乐》和《舞席同心结》。稍后又有一乐师横笛,又有一乐师司羯鼓,其余的乐师则合力伴之,大家这时演奏的乐曲叫《玉女行觞》,流行于龟兹与匈奴的曲子。尉屠耆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呆望着。当乐曲演奏至中段时,竟有数位天女翩翩飞出,巾冠飞扬盘旋而舞。尉屠耆嗅到一种迷醉般的香气,仿佛无数花朵迎风怒放。他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诧异万分。
蓦地,胡音大作,羯鼓齐鸣,乐音似乎陡然一变,模模糊糊中他感觉这是在演奏那首气度恢宏而伤感的《还旧宫》。舞曲节奏鲜明,旋律忽快忽慢,忽刚忽柔。刚刚那几位天女早已散去,空空的场地上不知何时只余下一紫红罗衫的女子婀娜独舞。她足蹬乌亮高腰快靴,头戴金铃花帽,身段纤细轻柔,舞姿却刚劲有力。尉屠耆猜测此女子跳的舞是柘枝舞。舞者蹲、转、跪、跃、耸肩、弄目、合颌、环行,如醉如痴,间或以弹指撼头,打击双掌,将剧情推向高潮。尉屠耆看得忘乎所以,竟然击节叫起好来:
“妙!妙啊……”
那紫衣女子驻足怒视,唿哨一声,众乐师四散而去,刹那没了踪迹。再看独舞之女,面色青白,狰狞而笑:“咯咯咯,嘻嘻嘻……”尉屠耆只觉一股冷气飒然而至,不禁万分骇然,正自发抖间,再定睛细看,那女子也已遁身而去,踪影皆无。
尉屠耆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他认定这些定然是自己的幻觉,是自己心境欠佳,酒醉而已,但是刚刚出现的那众多天女丰腴的身体和轻盈舒展的手臂,以及乐师们美妙的音乐却又那么清晰可辨,尤其是紫衣舞女那长带飘飘的优雅舞蹈,以及他鼻翼尚存的花蕊般的幽香,简直让这位目瞪口呆的国王不知所措。
他有些糊涂了,当他从蒿丛中拣起一支乐师们遗下的胡笳时,他甚至仍然没从梦魇中清醒。
九
说起来有些好笑,自打离开楼兰南迁至鄯善起,这位不幸的国王就总做噩梦。梦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总是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繁华之处,吟诗饮酒,赏乐观月,极尽“葡萄美酒夜光杯”之奢华。酒宴行至酣处,也总有一貌若天仙的女子击鼓而歌,又弃鼓而蹈,顿时奇香扑鼻,云气缭绕,观者狂呼乱吼,亢奋异常。眼见得那舞女渐旋渐快渐旋渐近,及至腾挪到伸手可及之处,蓦地一个亮相,钉住莲步,尉屠耆正自斜睨,却见那女子扭转云髻,嗬嗬冷笑,苍白的脸上鲜血淋漓,极为可怖。
尉屠耆亦总是大叫一声,悚然惊醒。。。。。。
他认出那张血气弥漫的面孔乃是亡故的兄嫂安归王后的脸!
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酒宴上自己吟过的诗句:“扬眉动目踏花毯,红汗交流珠帽偏。”
如此三番五次,弄得这位新王神思恍惚,竟害怕起黑夜来。
他决定回一次楼兰。他没有跟距鄯善仅三十余里的汉军营寨取得联系,而是独自一人悄悄开始做回归的准备。粮草、兵士、武器、运驮物资的骆驼马匹……更重要的是,他要准备足够的炊用水以防不测。那一年的夏秋之交,他亲自带领数百人的精悍军士借着夜幕的掩护离开了鄯善城。他们晓行夜宿,连续走了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在一天傍晚来到了罗布泊畔。
除去留下为数极少的看护辎重的人员,其余军士都换乘战马,杀向久违了的楼兰城。当急驰的马蹄声和迎风挥舞的刀剑声划破了黄昏中的宁静时,每个将士心中那种思念故土的鲜血都被灼灼点燃了。杀啊!一名银盔将士怒吼一声,带头扑向黑咕隆咚的城门。其他的军卒受到鼓舞,也不顾一切紧随其后,等他们逼近城墙时,狂泄而下的箭矢如疾风暴雨兜头浇下,立时裹住了那团刀光剑影。似乎仅仅一袋烟的功夫,尉屠耆所带去的五百精兵就折损大半。剩下的兵士即便幸运地没被射伤,也魂飞胆寒丧失了战斗力。尉屠耆只好下令撤回。
翌日上午,尉屠耆是在帐内把玩那根制作精美的胡笳中度过的。虽说昨夜几乎一宿没合过眼,但他心情很好,一边仔细摩挲笳骨上的花纹,一边舐孔试奏了一曲。当亮丽婉转的笛音传送到尘沙滚滚的帐外时,连昏黄的阳光似乎也受到了些微的颤动。
下午,风似乎又小了些,他决定率领部分士卒去罗布泊和城外的墓地巡视一下。马队在软沙中行走十分困难,短短十几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拖延了好久。后来,他们终于来到了昔日的绿洲上。纵目远眺,但见狂风肆虐,天晦地冥,一座座沙丘顷刻之间,便会化为漫天尘埃滚荡开去。突然,一个士兵惊呼起来:“快看,流沙!”大家扭头望去,只见顺着光秃秃的河床,遍地流沙宛如河水一样急速流淌,人和马的下半身全隐没在尘霾之中,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腾云驾雾在沙海中漂浮。尉屠耆真担心会被这遮天蔽日的沙浪吞没掉。
当他们艰难地回到城里的帐篷里时,大家面面相觑,禁不住哑然失笑。原来每个人除了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之外,皆满面灰沙,如土地爷出世。
他们试图在城里找到过去的那眼古井,但是几名兵卒挖了好几个时辰,依然毫无所获。这与尉屠耆在城外寻找罗布泊和安归王后的墓地一样,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仿佛它们原本就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