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两掺。”
跑堂的将一袋红茶倒进壶里,红茶上色,酽,提神;又将一袋花茶抖进壶内,香气袅袅。
我揽住茶杯,朝窗外望去:当调皮的马驹从草车上拽出干草,贪婪地咀嚼时;当一个汉子拉着板车,女人坐在车上,怀抱吃奶的娃,小儿子在后面推车,尘土缓缓扬起时;当两个外村人抬着倒吊的种猪,扁担忽颤忽颤,肥猪嗷嗷挣叫,惹起满街笑声时……你不悠闲地喝茶水,不惬意地泡茶馆,不是糟蹋边地的生活吗!
皮洛滋滋喽喽喝出满脸热汗,跑堂的经过我们这桌时,皮洛把他肩膀上的毛巾抽下来,擦脸,擦脖颈,抬起胳膊,擦胳肢窝,又把毛巾塞进裤裆,掏一圈儿后,甩回跑堂的肩膀上。
我笑了。皮洛这种光棍,如果孬一点,很可能成为人人耍戏、欺侮的对象。哪个村屯,都有这样的窝囊角儿。如果厉害些,会成为横草不吃竖草不咽跟山羊顶架摸女人奶头的乡痞。皮洛性情快活,有伍老爷子做靠山,飞来的机遇使他名扬乡镇,增加了他在屯里活人的自信,使皮洛变得特别可爱。
胭花好像心里藏着事,啜口茶水,对皮洛说:“把老王找来吧。”
哦,胭花心里惦记他呢。皮洛站起身,说:“瘸子,咱俩去。”
我问:“胭花不去?”
胭花将茶碗贴在嘴边,垂下眼睛,吹吹,金红色水面微漾。我心里骂了句自己,真蠢!
走到街上,皮洛说:“老王那个小娘们儿,稀罕,浑身都是戏。就是嘴茬子损!”
我们钻进一条肠子胡同,走到尽头,里面藏个大杂院:有青砖鳞瓦老宅,红砖石棉瓦简易房,一根根晒衣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公用水龙头旁,摆只粉红色塑料盆,堆满衣裳,一位少妇背对我们,把衣服抖得啪啪响,往绳子上搭。皮洛说:“大姐,借你家厕所。”
少妇没回头,用脚拨拨塑料盆,让道的意思。
皮洛一缩脖儿,笑道:“没听出来?”
少妇说:“贼骨头,砸成渣子,我也能把你扒拉出来!”
听声音有点熟,我随皮洛猫腰,从万国旗似的衣裳下钻过去。她踮起脚尖挂衣裳,露出一抹雪白的肚皮,淡红色肚脐眼。我直起身,正对着一张俏狐狸脸,嘴唇抹得血红,啊,是邮电所那个小娘们儿。
皮洛问:“老王在家吗?”
少妇说:“这儿没有老王。”
皮洛做个鬼脸,哼起酸曲:“自从哥哥走内蒙,多了一个枕头少了一个人。”
少妇沉下脸:“你给我滚!”
皮洛懵懂:“咋了?”
少妇说:“离了。”
皮洛惊得合不拢嘴:“谁不干的?”
少妇“砰”地一脚,把塑料盆噗碌碌踢远,拖鞋掉了,露出染红的脚趾甲,像滴血。
我拽住皮洛,逃也似溜出了肠子胡同。
六、乡间夜话
从北镇回来后,胭花没魂似的,日日靠在青石墙上,向南街口张望。她盘起的发髻抹了菜籽油,乌黑的发丝湿亮,似工笔画描上去的。脸蛋清朗,瞅人瞅得脖子长,胸脯鼓涌,手镯上洇满汗珠。胭花靠在青石墙上,没心拉肠,半天,一动不动。
镖局门敞开,墙上挂排猎枪,顶棚吊盘蜘蛛网,颤悠悠垂下,又悠悠地缩回去。蜘蛛结网几十年,伍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碰它。黑蜘蛛精摆的是阴阳八卦,它盘踞在八卦图中,占卜着吉凶祸福,世事沧桑。
南街口外,传来叮咚、叮咚的驼铃声。胭花身体一颤。我在门前规置酒桶,脱口道:“老王?”
胭花奇怪地盯我一眼。我知道,混杂的血液,使女孩们渴望爬上驼峰和马背,去内蒙、外蒙、俄罗斯。她们能一盅盅喝白酒,腮溅桃花,酥胸似血,又通蒙话。得到这样一个女孩,旅蒙商像得到稀罕的宝贝。多少年后,她们杳无音信,再没有回来,沦落风尘?葬身异乡?也有的,珠光宝气地回来了,在县城盖幢小独楼,雍容华贵地养起来。不管是凶是吉,往北,往北,成了一代代边地少女的梦!
老王牵峰骆驼走进街里,驼背上,摞着一桶桶酒;高高的双峰间,坐个小丫头。汉子长身长脸络腮胡须,与骆驼配在一起,格外伟岸。小丫蛋有六七岁,往下一扑,骑在老王的脖梗上。胭花活了,满脸是笑,举起双手。“干娘!”丫蛋稚声嫩气地叫,一扑,栽进胭花的怀儿。
晚上,老王歇在后院耳房。对泥巴腿文化人,我特别有感情。我说:“怎么跑买卖了?”
老王说:“文化站让镇政府租出去,开了酒吧包房。”
啊,一个乡间文化人,经商,往北走,闯荡被称为黄金线的死漠,原来是一种逃避呀。
我说:“孩子这么小,就带出来。”
“把甜丫寄放在这儿。”老王说。
前面闺房,传来胭花和甜丫的笑闹声。甜丫钻进胭花被窝,摸索那对鲜嫩的花苞,胭花咯咯笑。甜丫赛脸了,用嘴吮奶头,胭花激灵朝后一缩,一脚将甜丫踹开。甜丫愣住,咧咧嘴,要哭,胭花忙心疼地把她揽回被窝。
我说:“孩子跟胭花真亲。”
老王抬起头,盯住我,说:“甜丫头一回见到胭花,就从骆驼上扑下来,栽进她的怀儿,叫‘干娘!’怪了?”
我说:“缘分。”
老王说:“胭花是黄花闺女,人家爹、娘能乐意?不知道的,寻思是我教唆的。”
我笑道:“哪能呢!”
老王说:“皮洛就讥刺过我:你挺会调教闺女呀。”老王下炕,趿拉鞋走出耳房,冲前屋召唤:“甜丫!”
笑闹声住了。甜丫回道:“爸!”
胭花推开闺房后窗,鬓发蓬乱,问:“做啥?”
老王说:“让甜丫来一趟。”
胭花道:“啥事?背着我?”
老王没吭声,缩回屋,盘腿坐在炕上,喘气。
过会儿,甜丫进来了,站在灯影外,大概有生人,小丫头低下头,等着。
老王双手撑波棱盖,沉下脸:“我说过你没,甭叫她干娘。爸说话等于放屁?嗯!”
甜丫咬住嘴唇,不吱声。我看出,她小心眼拧着哪。孩子离开亲娘,父亲奔波在外,小小人儿被扔在半路上,有这样一个“干娘”,将她收进屋里,够幸运了。我说:“算了。”
甜丫用眼睛剜我一下,好像疑心我撺掇了啥,扭身便走。老王脸挂不住,吆喝:“甜丫!”
我忙劝阻:“甭管了。”
老王涨红脸,骂道:“小驴粪球,又臭又犟!”
胭花一股风卷进来。她穿得很少,身体散出暖乎乎馨香,指戳老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少管俺娘俩儿的事!”
胭花见老王不吭声,一屁股坐上炕,两条光裸的腿盘上来,插在俩爷们儿中间,问:“听见没有?”
西屋听见动静了,胭花娘嚷句什么。胭花扬脖儿道:“娘,你甭管!”
伍士堂躺下了,还是在独自喝夜酒?瘪屁都没放一个。
老王告饶了:“中,中。我敢管你娘俩儿的事吗!”
我咧嘴一笑。
胭花“砰”地摔门,回去了。
窗外,浮云汹涌,牲畜咀嚼草料声,扑噜扑噜的响鼻声,生气勃勃地传过来。我和老王有点累,换个姿势,仰靠在被垛上。夜渐深了。老王问:“困不?”
我摇摇头,乡间夜话令我痴迷。我说:“把丫蛋搁这儿,放心,边地人好交。”
老王来了兴致,忽悠坐起,说:“汉人不可交,蒙人可交。但蒙族人有十个好,一个不好就翻脸。”
我笑道:“混血儿好。”
老王一拍脑门,笑了。
我们俩一见如故,越唠越亲近。我胆子大了,总觉得他和邮电所那个少妇,真实些。我问:“咋没凑合下去?”
老王说:“以前行,好歹算个干部。镇里把文化站卖了,我跟镇长干得冒烟咕咚!打那后,咱里里外外就灰了。她连我的名儿都不屑提,我比她大六岁,她居然张口闭口地管我叫——你猜,叫什么?她管我叫大叔!”
七、送老王
老王上路了。我和向导兼保镖伍老爷子,护送老王。我暗暗惊讶,老爷子背杆枪,腰间系根麻绳,精神得像换了个人!一行三人,慢慢朝沙坡上爬去。多少回,我扒住耳房后窗,朝外望,巨大的沙坡上,过往旅蒙商和骆驼变得很小很小,一点点走进窗框里,一点点翻过窗框上沿,珍珠似驼铃声坠下来……
我们爬上沙脊,空气炙热,蜃气蒸腾,一只鹰,缓缓盘旋,黑压压翅膀遮没阳光,羽肋白骨分外清晰。留在沙坡下的脚印,大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沙砾钻进鞋窠,咬得脚底血烂。若光脚走,沙地烫得扎心。怎么走都不行,怎么都得走,头重脚轻,昏昏沉沉。鹰影落在沙地上,像一只蝙蝠。伍老爷子的影子,皮肉皴皱,像穿山甲,在地上簌簌爬,怎么也撵不上那只“蝙蝠”。老爷子摘下枪,我说:“野物不挡道,就甭使枪。”
“咋?”
“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人和人,人和野物的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老爷子剜我一眼,狠狠啐口唾沫,说:“光景艰难那阵儿,一只野兔,救活过一家人!你知道吗?”
老王说:“这片沙区,春秋战国时森林密布,曹操东征到辽西,派工兵伐木开道。唉,森林到哪儿去了?更古远时,这里被水淹了。船上载满逃生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抓挠船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也容不得了。一位须发雪白的老兵挺身站立,拔出军刀,在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劈里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的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叫娘,下饺子一样沉下去。”
伍老爷子盯住地上的“蝙蝠”,一抬枪口,“砰”,鹰在空中一顿,血花溅闪,苍黑的躯体朝内蒙那边划去。我和老王吃一惊!老爷子头都没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