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犯 作者: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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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犯 作者:张平-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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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挺多久!
  水。
  他知道哪儿还有点水,至少也够他一人喝。即使不够喝就是能喝上三两口,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为了这点水,就是再绕路,再费力也值得!
  水!
  他曾在这道有水的沟底和附近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回!自从沟底的那眼浅水井被水房封死,切断了他一家的水源后,他就在这水井旁,在这沟底附近,在这道沟的上上下下几乎摸索了个遍。他不信这么大这么深的一道沟里,就只有沟底那一处有水。他掏呀,抠呀,剜呀,大大小小的石头不知搬动了有多少,终于在沟底上方让山洪冲刷而成的一个石凹里找到了水。他花了两天时间,才凿出一口锅那么大的一个石窝。水少得实在可怜,一天一夜也就只能渗出多半桶水。不过这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只要有水喝就行。
  他不可怜自己。他可怜孩子,也可怜那个身体粗壮的妻子。妻子很丑,却很爱干净。一家人的衣服被褥,总也洗得干干净净。淘米洗菜。水总是用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个淘气的儿子,一眨眼工夫,就会闹得像个脏猴儿。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洗了一回又一回。即使来到这山里,她也还是这样。挑水这么远,她仍是啥也不肯让脏一点,每天挑了一趟又一趟。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可她愿意。宁愿累点也不愿脏点。而如今,突然没了水,一天两天还能凑合,十天半月可就受不了了。又是大热天,天又旱得难见一丝云彩。眼看着一堆脏衣服穿了又换,换了又穿,有时候连抹把脸也办不到。大人还不咋的,儿子一下子就憋了满身痱子,难受得连觉也睡不稳。成天喝饮料,把一家人都喝垮了。只要一看到儿子满身的痱子和一家人嘴上的燎泡,他心里立刻就像刀搅一般!
  他真不明白,只是想问心无愧地活个人,为何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好像唯有同流合污才能生存,堂堂正正偏是死路一条!人间的是非真的会颠倒了!
  他死也不信,死也不信他会斗不过这样的一群人!
  他凿出了这么一窝水,心里感到少有的兴奋。老婆死也不去挑。她说她没那个脸,丢不起那个人。老婆不挑他挑。幸亏每次只有两少半桶水,否则他真会爬不上来。他左腿只有半条腿。说准确点,只有少半条腿。从大腿的四分之三以下,连膝盖全给截掉了。装了一条假腿,一条最新式的假腿,走平路还行,上坡下坡就难了。尤其是这种滑溜溜的石板坡,能踩的脚窝顶多只能放半个脚,肩上还挑着这两半桶水。没膝盖一打弯一撑劲所有的重量就会颠在了这少半条腿上,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就能把你连人带桶栽到沟底里去!有一回他真栽了,就要到顶了,“左脚”踩到了一小块石子上,“左脚”并没感觉出来是踩在石子上。重心移在左脚上时,就滑了一滑,他闪了一下,赶忙把身子向后仰,要不然就会趴倒在前头。结果一仰身,左腿撑不住,就连人带桶一齐向后颠了过去。他滚了几圈一支棱赶忙爬稳坐起来,等到回过神来时,那两只水桶依然咕嘟咕嘟在半山腰里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天动地响彻山谷的回声才歇下来。他久久地坐着,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依旧不断。一直等到满腔的悲愤一点一点消下去,他才爬下去去找。他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自从失去了左腿,这种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生气没有任何用处。何况是现在,他们就正盼着你生气,你越生气他们就越高兴。他不能生气。

  凶犯一(15)
  那一回两只水桶摔得几乎不成个样子。回家前,他把身上的土打了又打,衣服整了又整。他不能让老婆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他清楚,老婆骂是骂,但见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还是会难受。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两只水桶叮叮咚咚地砸了一下午,总算摆弄得像些样子了。幸亏水桶没给摔漏。看着这遍体损伤的水桶,他突然想哭。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两只水桶。等到心里平静些了,反过来想又很庆幸。假如像这样的水桶再漏了水,那么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用,还有啥存在价值!
  他至少还像一只不漏的水桶。
  因为水的问题,乡里县里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村长找不见,他就找到乡里。乡护林站站长,分管护林的副乡长,还有乡长。乡长很客气,还给他沏了茶,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然后和蔼地让他去找分管护林的副乡长:“你先去找他,我随后就跟他说。”副乡长还没听完便勃然大怒:“反了反了,他们就敢这么干!眼里还有没有政府!真是反了!你先回去,我马上派人去查,查出谁就办谁,对这些人就不能客气手软!”护林站长没副乡长那么动感情,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嗨,那种地方,谁去那儿也不好干。但不管咋着,总不能不让喝水嘛。太不像话了。既然乡长说了要去查的,你应先回吧。像这种事情还能不管一管?不过你在那地方,最好不要直接跟他们冲突。不管咋着,你总得在那儿生活。你只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你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迟早还是他们得去求你,你着啥急。”
  当时他觉得站长的话还真不错,可回来的路上,却越品越不是味道。“迟早还是他们要去求你”,阴阳怪气,站长的话什么意思!日后他才得知。这个站长,前些年就曾在孔家峁干过护林员!
  一个来回近五十里山路。这地方自行车没有,又不通公共汽车。碰上个小四轮、卡车什么的,又大都是孔家峁的,他不想拦,拦也拦不住。就只是走。走一天,疼两天,一个星期也缓不过劲来。
  然而就是不见有人上来,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和变化。水房依旧由那个老头儿把着,谁也能挑,就是不准他挑。晚上则是一把大锁。一切照旧。
  “你娘的两手空空,吊得跟个秤锤似的,还不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你是憨子,就以为天下人都是憨子!”他一回来老婆就这么骂他。她好像把世上的事全看透了。“也不瞧瞧人家以前的护林员咋当的,乡里县里的头头一趟跟一趟地往这儿跑。你来三四个月了,咋鬼也不见一个!就算你是瞎子聋子憨子呆子,啥味也品不出来!连个这也看不出来,还夸你娘的有文化有见识哩,有你娘的脚!”
  老婆骂得他难受,冒火,可他明白老婆骂得不是没道理。他来以前,这护林点上的几孔窑里,几乎全都挂满了奖状锦旗。地区、县里、乡里,甚至还有村里的!孔家峁赠来的大红锦旗!他曾在村里赠来的几面锦旗上瞅了又瞅,有一面锦旗上竟填着“爱民模范护林员”一溜大字。字体遒劲饱满,光彩夺目,把他的眼都看直了!后来只要他一进来就要站在这面锦旗前发呆。“爱民模范护林员。”他不明白这种词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能写出来做成锦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
  原来的护林员很得意很快活很自然很兴奋很耐心地对着刚来接班的他,把这一窑一窑的奖状奖框奖杯奖旗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了个遍。原来的护林员就是现在县林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在这儿干了没两年就升了一格。听别人说这两年他真是发大了,发老了。家里的住宅翻新了又翻新,比四兄弟的两层楼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当时看上去护林员则显得很诚恳,很朴实,很憨厚,很实在,很可靠,笑容可掬,热情洋溢,满面放光:“早知道你要来早知道你要来。你不到三十吧,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以后有啥事就来找我,不要客气,有事就来找我。好歹我在这儿也干两年了,咋着也比你熟,村里的人谁也认得,不怕不怕,有事就只管来找。再说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山不转水转,咋着也算是一个系统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好好干好好干。其实也很好干,用不着学也没啥好学的,一干就会一干就会。好好干好好干……”

  凶犯一(16)
  这些话当时让他觉得动听极了,也让他感动极了。絮絮叨叨啰啰嗦嗦里头自有一种朴素的热情和诚挚。
  可后来,当他为喝水的事专程到县里找到他时,这个明显白胖了的办公室副主任竟显出一副认不出来的样子,然后就说:“这种事你得找乡里嘛,找县里顶屁个用。县里还不是得乡里解决。咋搞的咋搞的嘛,那里的人都挺不错的呀,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好啦好啦,我看你还是找乡里还是找乡里,县里也不能隔手打人嘛……”
  末了,他直接给省厅去了封信。省厅倒是很快就有了回单,给他发来了一份公函,同时也给乡、县有关领导部门发了公函。他以为这回可能行了,然而左等右等依然没任何动静。
  等不及了,他又到乡里跑了一回,乡办秘书在桌子上、抽屉里、文件柜里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那份公函。他也没多呆,一气又跑到县里,县林业局办公室一个干事在记事簿上找了找,然后说:“哦,有这么回事,函我们已经转下去了,你到乡里问问看。”最后他拿着给自己的那份公函找到了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他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等着,结果还没两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了。他一边说副县长一边在他递上去的公函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他没说完,县长就看完了。也不管他说不说,在公函上刷刷刷签了几个字,然后就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去找你们乡长。”话音不高,但极威严,毫无再谈下去的余地。他只好出来了。回到乡里见到乡长,乡长看了一眼也在上头签了几个字,让他找副乡长,副乡长一看竟也签了两个字让他找村长。他呆呆地瞅着上边的几溜字,愣了好半天。
  村长还是找不着。都说开会走了,也不知开啥会,在哪儿开。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老婆的话了。“两手空空,吊得跟秤锤似的,还不是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
  否则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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