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仍然觉得一切相当遥远。砸学校的牌子……老实讲我还想不出可以砸学校牌子的办法。
按照新的规定我只能在学校批改试卷。但系里还是网开了一面,由着我拿回了家。因为我没有住在校内。我住在十公里以外。
我把试卷摆在案桌上,随手翻着,心里又温馨又苦涩。这是我挨珠兰(请允许我从此以后就这样叫她的名字吧,我佛慈悲)最近的时候。我希望找到她的那份试卷,亲吻她本人手书的名字。但我办不到。一条政策将一切化做乌有!
真的吗?政策那么厉害吗?我突然不能服气。老子今天就是要把那个学生的卷子找出来。朕今天就是要把兰妃的卷子,啊不,手绢,找出来!
我研究那摞卷子。我发现一切相当困难。封条是糊在了订书钉上的。而那封条偏偏是一种很稀薄很差劲的软纸做成的。想当初,我看见封条的时候,还在嘲笑当局为什么不用结实一点的纸张来做封条。现在我才明白,当局远远比我聪明。你看,此刻,只要我试图揭开那些封条,它们就会破碎。把它弄湿了再来揭?我选了一处小地方试了一下,更不行,还没揭就已经要破了……就算你居然将封条揭开了,你也无法对付那些书钉。它们刚好勉强扣住了——借助教学秘书,那个东北小伙子,用杀害刘胡兰的动作才勉强扣住的。你只要把书钉撬开了,你决没有那个能力将它复原。
我翻开试卷,看有没有希望窥见密封部分。由于试卷不是叠得完全整齐,所以有些名字可以窥见一部分。当然啦,是下部分。窥见下部分这个想法让我笑起来。但珠兰的下部分我始终没有窥见。就算“兰”字的最下面那一横不容易出来,“朱”字的下部分应该是很好识别的。当然啰,你必须把那一撇一捺和那一竖写得一样齐。
我决定放弃。我想我不给任何人打不及格。一个不及格的都没有,那么珠兰至少不会不及格。“补考四科以上(含四科)的将不发给学位证书”。
我替珠兰担心。她不可能是成绩好的学生,因为她太漂亮。女学生太漂亮了成绩就不容易好。就算她自己不怎么,别人也要来招惹的。这是一个无耻的时代。
我批阅试卷。我尤其小心女学生的;这个嘛,从笔迹上可以看出来。但我发现我的心发慌。真的,就是心慌意乱。我在找到珠兰的试卷之前不可能静下心来认真批阅。我没有料到会是这种心情。那一刻我想到我是老了。本来我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
这么折腾一翻之后,我想横了。朕一定要找到你的试卷。
我还是只能用窥视法。我用家伙撬开一点密封部分。先,我用的是圆珠笔,但粗了一点,容易整个撬翻。几经实验,用铅笔比较好。
我选择了4B的铅笔,因为软一点。我考虑过,要不要把笔芯折断,以免在卷子上划下痕迹。但这样也不好,就是容易把纸戳破。结果我把笔芯磨秃了,撬的时候往上靠一点,就不会在名字旁边留下划痕了。
珠兰到底让我给找出来了。我很激动。像我这样的年龄还会这样激动,自己都很惊讶。同时又很酸楚。因为我很清楚,我只是白白的激动。
珠兰你知道我在为你激动吗?
我甚至连亲吻一下她的名字都办不到。
每一份试卷共四页。我先翻看了一下,看她有没有希望被我弄到八十五分以上。这一翻看让我大吃一惊。老天在上——别说八十五,她连五十五都困难。
我不敢下笔。我想起了还有一条规定:如果试卷上的打分有所更改,必须有相关手续。这是防止老师在拆开密封进行登记的时候做手脚。
我另外拿了一张纸来,先统计一下。
统计结束,我狂笑了一通。如果正常评分,那么珠兰应得四十八分。
如果是中学或者小学,我会担忧她的智商。但我们这里是大学,而且是重点大学。能够考入我们学校的智商是不必怀疑的。可以想见这位绝色的美女过什么样的生活了。
但奇怪的是,我并无半点反感。美女就该这样——我佛在上,我这么说可没有讽刺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很自然。相反,我对她的生活很有好感。你想想吧,假如一个绝色女大学生不理会一切,只是拼命读书,那八成她是要考去外国留学,以后嫁给老外。
……这些都是胡思乱想。我不得不保护她,仅而此已。
我平静下来,认真对付。我先确定,给她六十四分。给高了肯定不行,但如果只给六十,或者六十一分,会被大家看作让老师勉强拉及格的。我不愿意她被这样看。
那么,这一道题几分,那一道题几分,就得事先安排好……我安排好了。那么假如真有人来检查(实话说我不大相信),应该能够看出是“自然而然信手打出的”分数。
六十四,我在“总分”那一栏里很随意地填了上去。
我继续批阅。这个班学生挺不错的,一会儿一个八十八,一会儿一个九十一……照此下去珠兰没准是全班的尾巴。不行,我不能让她当这种丢人现眼的尾巴。
我停下了批阅,在剩下的试卷里寻找可以只给六十三分的。没有。即使最差的,也比珠兰好一大截。
我有点难受。因为我决定找两个冤死鬼,也打成六十四。这样,三个人并列最后,大家都不会很难堪的。我难受是由于良心不安。人家那两个,都是可以上七十分的……人生的的确确有很多无奈的。一个人要完完全全问心无愧,是很难的。
经过如此这般的折腾,试卷簿已经松散了。端头有两三颗书钉缩了进去,看不到了。总之,如果上头要认定是拆了封,我也无话可说。
试卷交回办公室的时候,教学秘书很惊讶。我说,试卷簿太厚了,我翻得重,翻来翻去就翻成这个样子了。教学秘书连连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小伙子的年龄可能同我的教龄差不多吧。
现在来说明一下,我上的这门课,叫“美学”。不要以为艺术专业的,或者中文系的,才学这门课。美学这玩意儿其实最先是从哲学里产生的。大家都知道的大哲学家黑格尔,他最著名的哲学著作就叫《美学》。
因此我的这门课是所谓大课,课时很不少的,要上两个学期的。
因此我在第二学期又可以看到珠兰。我要看看她的反应。你知道还有呢,也要看看那两个冤死鬼的反应。
我万万没有想到,上头的反应先来了。
系里通知我,到教务处去一下,市教委的“本科教学评估小组”要找我谈话。
谈什么话,我问,完全莫名其妙。
系主任沉吟了一下,大概害怕我被弄得很糟,就告诉我,我上个学期的试卷,是被“随机抽查”到了。
那么巧吗?我问。
系主任说,说是随机,恐怕还是有考虑的,可能是成绩特别差的和特别好的,就要查一查。“因为你那一科,不及格的一个也没有,引起了注意吧。”
原来是这样。那么,我想,是不是该把那两个冤死鬼索性弄成补考,恐怕反倒正常了?我笑了起来。但随即我正经了。我想起了校长说的“谁砸了学校的牌子,学校就要砸他的饭碗”。
饭碗,我想,饭碗这个说法,好像是近一两年才冒出来的——我说的是在大学里。是的。以前,好像大学老师没有谁会使用这种社会上的说法。不知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说“饭——碗”,很,很不,很不好说。
但是我也明白,如果市教委真要拿我开刀,我真有可能给砸了饭碗的。
我佛在上。我这个教哲学的,离开了大学,我能干什么呢?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名牌教师——是大大小小的领导们常常当面对我这么说的。但是这会儿我有点明白了,大学可以没有我,我不能没有大学。
我佛在上。我有点害怕。我告诫自己,不能意气用事。跟市教委的官员好好解释。老实说,不好解释。如果他们派来的人是懂得“哲学里的美学”的,那么我的评分标准肯定是“显失公允”的。“显失公允”是个法律术语,我在电视上看来的。
我走进学校教务处,一眼看见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周兴伟。我完全没有料到他就是来审判我的。所以我问了一句“嘿你这家伙来干什么?”我记得大学毕业以后他好像去了一个中学,教政治思想品德什么的。
教务处长介绍说,这是市教委的周处长。当然我也就反应过来了:他调到教委,干起行政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很快我也就知道了。周处长和一个叫小林的年轻人把我带到了隔壁一间屋子。
我很生气。周兴伟你明明知道是我,你怎么偏偏抽查你的老同学呢?我们都是“黄埔四期”的。说明一下:共和国有个叛变的元帅叫林彪是黄埔四期的,我们不知为什么觉得这说法很有趣,于是只要是大学同学,我们统统叫黄埔四期。
周处长基本不吭声。小林非常客气地同我说话。那一摞试卷就摆在小林的面前。
我很快就听明白了,他们要我说清楚两个问题。一个是评分的标准并不统一,一个是密封卷被我开了封。
这两个问题,任何一个,都不成问题,但合在一起就是问题了:你为了偏袒,拆开了试卷。他们当然没有这么说,但我能听不出来?
然而既然有了哲学,那么一切都是辩证的:只要我能否定其中一个问题,那么两个问题都将同时没问题。
如果只是面对小林,我就会先否定拆封的问题。但不知为什么我想同当了官的同学较较劲,于是我说,我认为我的评分标准是统一的。
他们就拿出了三份试卷,就是珠兰的和那两个冤死鬼的。
我得承认他们的工作做得很细致,而且很聪明——他们以哲学治哲学:给你一个悖论:如果按照珠兰的标准,另两个就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