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黑子带着夸耀的语气说,高主任,这是从烟厂里直接出来的,都是给关系户的,真正的中华烟丝,还是新烟丝。
高明康哦了一声,你本事不小呀,反签烟,好,好。
马黑子兴奋了,心想官不打送礼的,这老话千真万确。于是暗自琢磨,只要他收了我的礼,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高主任一直在对马黑子笑,笑得马黑子心花怒放,于是就在心里骂大胡笨蛋,心想对待石头的最好办法,就是牢牢地抱住,把它给焐热了。
高明康把那条反签烟在手里掂了掂,又闻了闻,一连声地说,这烟真是好烟,是好烟。接着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么有路子,能不能再给我搞点?
马黑子喜出望外,高主任,您看得起我,我甘愿赴汤蹈火,等过年时,我再给您搞一条。
高明康说,一条太少,再给我搞十条。
马黑子后退了一步,苦笑着说,高主任,您跟我开玩笑。
高明康脸一板,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谁跟你开玩笑,我这是正经跟你说,等不了过年,下礼拜,再来十条。
马黑子吭哧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明康拿起烟,重新放到马黑子的右腋下,然后又帮他整理一下工作服,四面看了看,小声地说,走吧,别让人看见,否则对你不好,以后涨工资,评先进,没法再评你啦,大家会说你是送礼送的。对不?
马黑子似笑似哭,光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好倒退着,像是一条上岸久了的鱼,挣扎着溜出办公室。
不久,车间里的人们很快否认了他们自己的认定,楚小棋和高明康不是在谈论象棋。因为研究棋艺的最好办法,是博弈,要互相过招,那才是真正的交谈。
于是,楚小棋与高明康午饭期间相聚交谈的内容,或者说楚小棋向高明康的讲述,就成为折磨人们的一道难题,而且越久,这种折磨就愈加粗锐。
不要以为凡是工人都是老粗,其实聪明着呢。这么说吧,工人们家里的物件,只要在车间里能寻到原材料的,就没有他们做不成的,小的如锅、铲、炉,大的如自行车架子铁皮柜子铁床,甚至还有人把很薄的不锈钢板围在腰间,棉大衣一穿,堂而皇之的带出厂,回到家自己竟能做成洗衣机。手巧的人,脑子也肯定好使。所以, 在楚小棋和高主任交谈的时候,车间里的工人们,每当在走到用报纸糊了一多半的窗户前时,都有意踮起脚,放慢步子窥视,还有胆大的,找各种理由,在午休时推门进到主任办公室。尽管楚小棋发现有人进来时,会像踩刹车一样,把话头紧紧地踩住,但还会有只言片语飞进闯入者的耳朵里。这样次数一多,那些只言片语经过拼接、组合,再经过揣摩、猜测和想像,于是便有了一个版本,楚小棋是向高明康讲故事。但是讲什么,竟能那样吸引车间最高权威高明康高主任“高一枝”,大家却又无从知晓。
但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上,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高主任是被楚小棋感动了,而且这种感动里还糅杂进了许多其他的情绪。
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就是楚小棋出的车祸。
楚小棋是在厂子里出的车祸。当时他蹬着自行车,马上就要拐进车间的停车棚时,正好斜刺里冲出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开得挺快,还不断地按着喇叭,可是楚小棋竟没有听见,等摩托车到了他眼前时,他好像才发觉,但是再想躲,已经晚了,摩托车像带起路边的一片树叶一样,把他飞扬起来。这一撞太重了,楚小棋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一动不动地像树叶一样躺在地上了。
楚小棋被送进了医院。
高明康去医院看望楚小棋。楚小棋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四肢打着厚厚的石膏,瘦弱矮小的楚小棋,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刺眼,仿佛一个庞大的白色巨人。
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的高明康,见此情景,竟然眼圈发红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高主任紧皱着眉,语气柔和得仿佛从花朵里飘出来。随同高主任去的两名车间工会干部,都有些看傻了。
浑身上下只有嘴巴还能稍微动一动的楚小棋,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站在旁边的一个大肚子妇女,勉强地弯下身,把耳朵凑到楚小棋嘴边,接着费力地直起身,眼睛发红,含着泪花儿向高明康伸出了手,感激地握着。
去看望的人明白了,这个挺着大肚子但依然眉眼俊俏的女人就是楚小棋的老婆。应该说,楚小棋的老婆比车间里的女工漂亮多了。两个去过不少职工家庭的工会干部,没忍住,互相小声嘀咕,车间男工的老婆们,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人家。高明康轻咳了一声,二人忙闭了嘴。
高明康轻轻握住楚小棋老婆的手,安慰着说,放心吧,有我在,楚小棋的事就会有人管。我会向厂里反映的,你让他安心治疗,什么也不要想。
女人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儿,好像马上就要哗哗的流出来。
高明康强忍着悲痛,俯下身,小声地对楚小棋说,这次涨工资,经过领导研究决定,有你。还有,你的困难补助,从明年开始发放。还有,你被评为厂级优秀青工了。
楚小棋说不了话,一切都由他那眉眼俊俏的老婆代言感谢。
后来高明康走出病房,一言不发,两名车间工会干部小心地随在他的身后。满腹心事的高明康在快要走出医院大门时脚步停住了,他扭转身对两名工会干部说,楚小棋被撞成了这样,我们以后要把他当成亲兄弟一样照顾。你们……明白吗?
两名工会干部连声称是,等高主任背过身去,两个人又互相看了一眼,那目光分明在说,高主任还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下属,也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感动过呢。丑八怪楚小棋为他做了什么呢?
铆焊车间惟一能与冷漠强人高明康亲切对话的丑八怪楚小棋,在撞伤后的第七天上,因为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儿,不住地咳嗽,后来由于用力过大,他的原本有伤但没有查出有出血现象的肺部突然破裂,引发大出血,经抢救无效死亡。听人说,楚小棋就那么缠着厚厚的纱布、打着厚厚的石膏,被推进了太平间。还听人说,他那眉眼俊俏的女人特别有涵养,没有当众哭闹,只是不断地擦拭眼睛。还听说,整个移动场面特别安静自然,就像是从一个病房又换到另一个病房一样。
楚小棋的死讯传来,高明康愣坐在车间办公室惟一的那把皮椅上,好半天不说一句话。高明康愣坐在那里发呆,别人走过窗户前,踮脚看见了,所以谁也不敢进来打扰他。
后来,就有人瞅见,他把水杯、烟缸、钢笔、手表、钥匙串儿、半导体,还有一些一时看不清的东西,都摆在桌上,而且不断地变换位置,并且不时地抽烟凝思,似乎像是在苦苦的琢磨什么。
看见了这个场景的人,就把这场景说给了身旁的人,这个人又说给了另一个人,于是这个场景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又回到第一个看见这个场景的人那里,可还是没有结论。
就在高明康躲在办公室里独自做着怪异举动的时候,车间工会的干部敲门,领进来一个老头,高明康不认识,工会干部介绍说,这是楚小棋的父亲。
高明康迟疑了一下,顺嘴说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不是!不是呀!
工会干部问高主任什么不是,不是什么呀?
高明康哦唔了两声,很明显地在掩饰什么,忙站起来让座。然后示意两名工会干部出去。
楚小棋的父亲楚大棋,身材高大魁梧,脸庞方方正正,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条理清楚。他将提着的一个蓝皮包,从右手转到左手,然后握着高主任的手,首先感谢车间领导对楚小棋的关心和帮助,说人都死了,还能涨工资,相信儿子的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不尽。又说,领导对楚小棋那么看重,他死得值了,还说,车间不仅把死人安排得妥妥当当,还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发了补助费,高主任真是个为工人着想的好人啊。
高明康面容平静着,说,应该这样。
楚大棋在没有任何铺垫下,突然话锋一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低举着,说,我想开一下小棋的柜子。又补充说,取一样东西。
高明康连说可以可以,随后便亲自陪着,去了电焊组。
楚大棋紧跟在高明康的身后,有些好事的青工主动上前与楚大棋寒暄安慰,借机随在后面,这样在车间里一路走下来,随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当楚大棋小心翼翼地走到电焊组那一排近一人高的铁皮衣柜前,发现身后已经围站了几十人。众目之下,楚大棋拿着钥匙的手有些抖,他回过头,想请周围的人回避一下,但见高主任毫无反应,只好将钥匙插进锁里。
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
衣柜箱打开了,就好像一个人敞开了自己的肚皮。高明康第一次看见楚小棋的柜子,他摇着头,他似乎不相信,外表那么邋遢的楚小棋,衣柜箱里却有一个那么干净整齐的内容。
柜子分上下两层。下层矮一些,放着防护面罩、鹿皮长手套,绝缘工作鞋,还有盖得严紧的肥皂盒。上层高一些,有一横杆,横杆上有用铅丝弯成的衣架,衣架上挂着帆布工作服和工作裤,全都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衣服的旁边还挂着一条白色毛巾,雪白雪白的,干净得像是新买的。
不仅高明康没有看到过楚小棋的衣柜箱,就是他们电焊组的人,好像也没有看过,他们的脸上,都显露出特别惊讶的神情,似乎都没有想到丑陋不堪的楚小棋,却原来把自己调理得如此规整。现场的所有人,当然包括高明康,一时都被这样巨大的反差搞得没有了一句话。
显然楚大棋对此特别习惯,他很熟练地把挂着的工作服拨开,又把几件叠好的衣服拿开,原来里面还隐藏着一个焊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