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沾自喜。在获得决定性胜利,或掌握决定性权力之后,对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往往产生过高的评价──忽然间忘了自己是谁。伟大事业之不能完整,奇蹟之不能保持,原因在此。岂只可惜,更为可悲!
自明本志令
二一○年十二月,曹操发表自明本志令。
曹操这项自明本志令,光明磊落,字字真挚。他坦率的承认:并不是从小就胸怀大志,而是时势推演,才把他推上高位。而既被推上高位之后,他就等于骑到猛虎背上,到死才能下来。他坦白的说明他面对的困局,这是专制政体特有的困局,任何人都无法突破,那就是:他不能放弃军权。韩信、韩馥等人的命运,都是活生生的前车之监。
大多数政治性文告,都是虚情假意,说些谎话、大话、空话。自明本志令之可贵,曹操之可爱,就在于有异于此。
何以有此记载
东汉王朝自从迁都许县(河南省许昌市东)以来(一九六年八月迄今),皇帝(十四任献帝)刘协不过只端坐他的宝座而已,左右侍从和武装卫士,全是曹家班的人。参议官(议郎)赵彦,常向刘协陈述时势及对策,曹操大感厌恶,于是诛杀赵彦。后来,曹操因事在金銮宝殿参见刘协,刘协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遂说:「阁下如果愿意辅佐我,感激不尽;如果不愿意辅佐我,求你开恩,放我一条生路。」曹操脸色大变,频频行礼,请求告辞。旧有制度:身为三公,而又兼武装部队统帅时,每逢朝会,都由虎贲武士,手执利刀,左右挟持入殿。曹操既出,回顾左右,汗流浃背,从此不再参见。
三公官位,已够崇高,三军统帅,更是大权在握。晋见皇帝时,皇帝却教虎贲武士,手执钢刀,在两旁挟持。对东汉王朝这种传统制度,我怀疑它的存在。
胡三省注释说:「惧其为变」,简直不知所云。平常时期,三公统帅,都是皇帝亲信,根本不会「变」;非常时期,该三公统帅如果要变,像梁冀、董卓,岂容你钢刀挟持?曹操是何等人物,他如果乖得像一个婴儿,任你钢刀挟持,岂不早就身首异处?仇家也好,政客也好,何必玩「衣带诏」那一套?而刘协又何至哀哀求告,只要一点头,曹操就会当场身首异处。
而且,既然皇帝所有侍从卫队,都是曹家班的人,虎贲武士更关系性命,怎么会由非曹家班的人担任?所以,即令双刀加颈,曹操也不会汗流浃背。皇帝权力衰弱时,无力如此,皇帝权力强大时,不必如此。而何以有此记载,令人不解。
宛县屠城
二一九年,东汉王朝(首都许县「河南省许昌市东」)征南将军曹仁攻陷叛变的宛县(南阳郡郡政府所在县?河南省南阳市),屠城。
宛县(河南省南阳市)人民受不了暴政的逼迫,才铤而走险,群起反抗。假定历史上有过顺天意应民心的军事行动,侯音领导的此次抗暴军,正是顺天意应民心。
曹仁击破抗暴军之后,不但诛杀义军,而且屠城。千万老弱丁壮、妇女幼儿,在政府军刀锋下,化成一堆血肉。历史上,不断出现的「人相食」场景,说明中国人的苦难。而不断出现的「屠城」悲剧,说明暴君暴官内心的卑怯残忍。使身为中国人的我们,感到羞耻和愤怒。然而,更感到羞耻和愤怒的是,屠城之后,暴政依旧。
曹操畏战
关羽大军包围襄阳(湖北省襄樊市),曹操亲自统率大军,从洛阳(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出发,南下援救曹仁。臣僚一致认为:「大王(曹操)如果不立即行动,可要注定失败。」只有高级谘询官(侍中)桓阶提出异议,说:「大王(曹操)认为曹仁等人能不能处理当前的困境?」曹操说:「能。」桓阶说:「大王是不是恐怕曹仁等二人(另一人是襄阳守将吕常)不尽全力?」曹操说:「不是。」桓阶说:「那么,你为什么要亲自出马?」曹操说:「我恐怕敌人太多,曹仁等力量不够。」桓阶说:「曹仁等被困在重围之中,所以死守孤城,没有二心,只因有大王在外作为声援的缘故。他们居于非死不可的险地,一定有拚死求生的决心。在内有战死之志,在外有强大的声援。大王控制六军,不立即发动,是显示我们有的是多余的军力。为什么忧愁失败,非亲自出征不可?」曹操认为他的分析有理,遂驻军摩陂(河南省郏县东)先后派出殷署、朱盖等十二个梯次部队,增援徐晃。
刘邦是中国历史上最幸运的君王,他只苦战七年(前二○八至前二○二),便取得全国统治权。刘秀则苦战十五年(二二至三六),才统一天下。曹操是一位最艰难的创业英雄之一,他苦战了三十年之久(一九○至二一九),不过使北中国粗定而已,政权并不稳固,仍需要他南征北讨。纵是钢铁好汉,经过三十年艰辛,也都磨损,何况肉体人身?曹操攻击张鲁时,仰望高山峻岭,就有一种胆怯的悔意,阴差阳错取得胜利后,对于唾手可得的益州(四川省及云南省),已鼓不起兴趣,留下「得陇望蜀」一句著名成语,为自己遮羞(参考二一五年七月)。
樊城之围,竟使他考虑到迁都,可看出情势严重,然而他虽不断派出援军,自己却迟迟的没有积极行动,救兵如救火,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十年之前,不可能如此反应。
尤其可注意的是两位智囊的高论,劝阻向益州进军的刘晔,最初竭力坚持,认为刘备不堪一击;然而七天之后,却忽然又认为刘备安如泰山,不可动摇,何以转变得如此之快?而桓阶更是奇妙,竟肯定不必往救,只要遥作声势,就可胜利。公孙瓒地下有知,当引为知己。这些怪诞的言论,只有一个解释是合理的,那就是,他们看出曹操对战争的厌倦和畏惧,给他找出一个退缩的理论根据,用以保持他的尊严。
明年(二二○)正月──也就是三个月后,曹操即行逝世,如果说今年(二一九)此时,他已面有病容,身体已经不适,并不离谱。英雄老去,不复当初;继承人只会做官,不会做事,遂使中国三分。
关羽之死
关羽得到他的根据地南郡(湖北省江陵县)被东吴攻陷消息,立即回军南下。
不断派人跟东吴占领军统帅吕蒙联系,吕蒙对关羽的使节,特别厚待,并让他走遍全城;家家户户都向使节报告平安,有些还亲笔写信给军中子弟,作为见证。
使节回去后,将领士卒们私下向他探问消息,当大家都知道家属如故,而且比过去还过得更好时,于是,军心浮动,人无斗志。关羽知道自己穷途末路,遂向西撤退,抵达麦城(湖北省当阳市东南)。孙权派人游说他归降,关羽假装承诺,在城头遍插旌旗,树立稻草假人,然后逃走。这时大军已经瓦解,左右只剩下十余个骑兵。孙权早已派出朱然、潘璋,切断他逃亡通道。潘璋的军政官(司马)
马忠,在章乡(当阳市东北)生擒关羽跟他的儿子关平,斩首。
关羽是二、三世纪之交、东汉王朝末年的名将,他的英勇被当时以及后世所肯定。然而,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得以永垂不朽,历时一千六百年而始终光芒四射,却不由于他的英勇,而由于他对刘备个人的效忠,这项效忠,被解释为「道义」。尤其是十七世纪清王朝,以满洲民族控制中华民族之后,在关羽身上找到政治号召的取向,强调道义、强调满洲人跟中华人是异姓兄弟,海枯石烂,情义不变。不仅中华人崇拜关羽,就是在朝鲜半岛,也遍地都是关羽庙,受到万家香火。跨国英雄,关羽是第一人。
不过,抛开三国演义这本影响力最大的小说,仅就史书上提供的资料,关羽实在没有资格在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他虽然英勇,但事实上不过一个莽汉,既缺谋略,又缺修养,而且心胸狭窄、不识大体。他眼睛只有一个主子,和一个小圈圈。一开始就排斥诸葛亮,是刘备把他说服;继而排斥黄忠,如果不是费诗能言善道,谁都不能逆料它的演变:那将是,刘备如果不支持关羽,关羽可能生出二心;如果支持关羽,黄忠可能背叛,麋芳、傅士仁就是例证。
效忠,必须使被效忠的对象受益,才是真正的效忠。如果只能对自己有益──教头目瞧瞧,俺可是为你使出吃奶力气啦!那就不是真正的效忠,而是蠢血沸腾的表态。结果往往使被效忠的对象受害,替被效忠的对象,把天下人得罪净光。
关羽之对待孙权跟鲁肃,就是如此。本来可以亲密相处的至亲和盟友,却用粗暴愚妄的手段,逼成死敌。陆逊几封谦卑的信,关羽竟会心花怒放,证明他只是个浅碟子。而在失败后,又派人跟吕蒙交往,使节遂被利用,作为敌人的传信鸽,使全军瓦解。纪元前四八二年,吴王吴夫差在黄池,探马驰报首都姑苏陷落,吴夫差立即诛杀探马灭口,为的是怕走漏消息,军心动摇。关羽如果稍有头脑,封锁都来不及,何至使节往返?而且不断往返?不知他希望获得什么?大军解围撤退,反击江陵之日,情势跟当年彭城落入刘邦之手,项羽敌前撤退,反击彭城一样(参考前二○五年三月),项羽一举就击溃刘邦部队,关羽复仇之师,却边走边散,这是什么样的统帅?
关羽从没有指挥过大兵团作战,突然发动灭国性攻击,乘人不备,创造了震撼全国的奇蹟,但徐晃不过二流角色,都无法克制,不得不解除樊城之围。吕蒙背后还没有下手,关羽已经在疆场上战败。即令战胜,大军北进,跟沙场老将曹操面对,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关羽定会获胜。更显出关羽低能的一件事是,他把基地托付给恨他入骨而又被他轻视的两位将领。刘邦成功,靠萧何主持关中;刘秀成功,靠寇恂主持河内;曹操成功,靠枣祗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