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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金金没有约那个网友出来见面,后来也不再和他联系了。但是隐约总觉得在酒吧的某个角落见过这人的眼神。就是他所说的那种不是压抑而是寂寞的眼神。闪烁着光芒,有的时候甚至延伸到了金金的梦里。
梦里金金走在一条看不见起点也看不见终点的小路上,四周没有人结伴,荒凉得像是走在深寂黑暗的海底。他一直走着,停不下脚步。除非梦醒来的时候,他才一声粗喘从床上坐起来。
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金金有一次在酒吧里和一个隔坐搭讪的人说起了做梦的事情。
那人也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面有许多人,他们住在一座大城镇里头。他们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结婚生子。但是唯一的不同是他们不像我们一样脸朝着前面走路。那里所有的人全都是后退着行走的。他们看不到后面的东西,却照样稳稳当当地走路跑步,头也不回一下。我到了那镇上,结果成了独一无二的怪物。只有我是正着走道的。那里的人看到我以后惊恐不已,像是遇到了妖魔鬼怪一样,把我抓起来关在笼子里,要把我烧死。我吓得要命,深更半夜从笼子里逃出去,一路没了命地乱跑。谁晓得天不亮就被人发觉了,一整个城镇的人都出来追杀我。我回头一看全是脊背冲着我撒腿奔来的人群。他们看我像妖怪。我看他们那景象才觉得可怕呢。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就醒了过来。”
金金听完这人描述的梦境,想了一想,也讲了个他自己小时候做过的梦。
“我梦见有一头被锯了犄角的水牛要驼我过河,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我就上了那牛背。这河水看着倒是不深,谁知道水牛才走没两步就漫到它的腰了。我一看乖乖这还了得,拍着打着不让牛继续过河。可这牛脾气犟得很,一个劲地往前赶。水越来越深,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牛头都淹进去了。它连气都没法喘了还在往前走,我吓得半死,连抓手的地方都没有,我想,完了完了完了,再这么下去肯定是没的救了。就在水淹到我半档的时候,忽然我的屁股被人抽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有人来救你了吗?”
“哪是有人来救我了,”金金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是我妈拿着尺条子打我呢,边打边骂‘这么大了还尿床,你有没有出息呀?’”
周围一圈人笑倒了一片。
金金是个爱说笑耍嘴皮子的。可沈赫不喜欢他那一套,每每听见他聚众说嘴,就冷冷地一笑离开那群人。
沈赫跟周围的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从来没有越过尺度的感情,所有的东西都是浅尝辄止的。
回到家他也是独自一人。他是在有了工作之后的第二年从家里搬出来住到外面的。他的父母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住在一起。哥哥已经结婚了,生有一个儿子。逢年过节沈赫会带上包裹礼品回家看望父母。其余的时候不常走动。
前两年他收养过一条卷毛狗。那狗本来无家可归,凄惨落魄地在垃圾桶周围和菜市场附近流浪。沈赫把它抱回家养了起来。日常喂它吃些米饭肉团。那狗很听沈赫的话,会帮沈赫叼拖鞋、遥控器,还会每天早上按时催促沈赫起床上班。
沈赫对小狗的态度是放任自流的,领回家是看它可怜,养着不碍手碍脚就相安无事,并不想着怎么格外关心它。总是想起来了喂它吃一顿,一忙的时候忘了就饿上一整天。这狗饿了的时候也不叫唤,只是蜷着身子萎缩在墙角,等到沈赫把它想起来了才又甩动耳朵重新站起身。
沈赫没有给它起亲昵的名字。要叫它的时候就直呼道:“狗!帮我把那本书叼过来。”
那狗一听见沈赫呼喊它的名字便异常兴奋,直立起身子,圆睁着双眼,一副临危负命的样子,十分可爱。
差不多有大半年左右的时间。这条名字叫作“狗”的狗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在沈赫身边。
直到有一天出了意外。那天傍晚“狗”出去撒尿,结果到了很晚还没有回家。沈赫出门找寻了一圈,没有见到它的影子。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依然没见它回来。
沈赫在家等了一个星期,仍然不见任何消息。
他心里也奇怪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被车撞死了?被别人抱走了?还是这狗自己不想回家了呢?
又过了几天,沈赫估计它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便把“狗”在这个家里睡的小棉被,吃饭用的小狗盆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沈赫没有保留旧东西的习惯。
书籍、杂志、朋友送的礼物、衣服。但凡过了他心里的时效,就一律作废弃处理。
因此他也不喜欢拍照片。永远只活在当下。
按着沈赫的性格他应该适合从事独立完成无须跟他人合作的工作。大学毕业以后他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任职。做了两三年之后他就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可是像图纸设计、工程安排这样的工作不是光靠闭门造车就能独自解决的,他需要不时地亲临工地,协调多方环节,与各个方面保持沟通。
沈赫与其他同事的关系相处得一直还算融洽——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有一天,不知哪个多事的在人前背后嚼舌头,结果在办公室里惹出了风波。
办公室里渐渐风传关于沈赫的流言。有人带头背地里说他是同性恋。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风言风语不绝于耳。沈赫明显感觉到进出办公室的时候同事多用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神看他。
每到察觉出异样,沈赫便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眼不见,心不烦。
可终于有一回还是隐忍不住,连本带利地爆发了出来。
那次沈赫去工地勘察情况,临走忘了带一份重要的文件,于是折返回来。
走进办公室公共区域的时候,正巧看到一群人在说笑。众人见他进来都纷纷停了下来,冲他尴尬地一笑。只有背对着沈赫的一个男同事仍未发觉,兀自说个不停,任凭其他人怎么挤眼神摆手势仍然木知木觉。
沈赫走近了。那男同事正说着:“以后上厕所的时候小心着点,听说他们这些搞玻璃的最喜欢趁着小便的时候偷看别人撒尿了,动不动还要揩点油。你们可要留神,都说被这种人偷看过的鸡巴,以后都要变成阳痿的。想想也怪恶心的。放着那么多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男的,什么东西是自己没有的?长在别人身上就捧着当个宝了。一说到这个我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说平时西装笔挺看着人模人样的,哪想到姓沈的这小子竟然也会是这路货色……”
沈赫听了半天,憋着一口气,终于听他提到自己的名字,牙齿早就咬得“咯咯”直响,冲上前去,一把揪起这人,拳头先照脸打了上去,喝道:“妈的你说够了没有?”
那同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缓过神来又愧又急,还有点不忿,于是磕磕巴巴地说道:“你自己甘心下贱……不要脸……还不许别人说……”
沈赫咬牙切齿反唇骂道:“我他妈做过什么不要脸的事了?你倒是说出来听听!你妈才不要脸,要脸就生不出你这个混蛋来了。”说着又是一拳上去,两个人便扭打在了一起,其他同事连忙上来劝阻,拉手扯腿一片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才止住干戈。
等人散开,那同事已经挂了彩,脸上鲜血如注,又不敢再多说什么,手捂着脸,狠狠地瞪着沈赫。
沈赫走进自己办公室,找到忘带的文件,拍了拍衣裤上的灰,眼神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事过后,沈赫也没往心里去,情绪上好像丝毫都没受到影响,每天该怎么上班还怎么上班。周围的人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自此以后便没有人再敢公开议论关于他的事情了。
沈赫依然独来独往。难得在人多的地方见到他,他也总是独自一人抽着烟,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穿制服的小姐微笑着说:“对不起,先生。请不要在飞机场吸烟。”
他看了那小姐一眼,灭掉烟头,把双手反插在裤子口袋里,信步悠闲地走向接机的人群。
航班从北京飞来。晚点了半个小时。
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
沈赫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灯芯绒外套,眼睛盯着接机出口的方向。
电话铃声这时响了起来,沈赫转过身接听电话。
人声“嗡嗡嗡”地躁动。
等他挂掉电话转回身,段哥已经笑微微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空旷的大厅里有播音小姐甜美的声音在头顶盘旋。日炽灯光从四面八方打来,把整个大厅照得通透明亮。
沈赫主动上前搬拿段哥的行李。段哥伸手交接的时候,一股静电也一起传了过来。如同被细小的针尖扎了一下,两人同时缩手,行李便缓缓地往边上歪倒。笨重的箱子晃晃悠悠地倾斜下来。
这时从段哥的身边站出一个男孩,弯腰托手扶住了行李。
沈赫说:“谢谢。”
那男孩听沈赫道谢便展眉冲段哥笑了起来。
段哥把这男孩拉到身边,向沈赫介绍道:“这是我BF。这次我把他从北京带回上海来了。他姓卫,你可以叫他‘小可’。”
沈赫略微一惊,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男孩。
只见他穿了一件鲜绿色的外套,刘海不长也不短,干干净净地耷在额前,年龄估计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嫩得似乎都能掐出水来。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有一对好看的酒窝。他转过头目光一刻不离段哥左右,沈赫看到他的头发末梢续着一绺“长命辫”,像个小尾巴似地拖在后面。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沈赫打量着小可问道。
“你去过北京?”
沈赫摇头说:“没去过。”
小可莞尔一笑:“那怎么可能见过。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从没离开过北京。”
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沈赫嘴里不说,心中却极力回忆,想从小可的笑容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可是无论怎么费劲在脑袋里搜索